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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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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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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老倌在群里喊,打球去,打球去。见没人理,一会儿,他又热心地补了一句,到学生宿舍楼边上的坪里,那里有荫处。我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还早着呢,这老倌子,打球很积极,和他喝酒一样的,总喜欢热闹地叫喊着,凑起的人数越多,他就越兴奋。但今天一直没有人理他,都只怕还是像避暑一般藏在空调的房里不肯出来吧。

我走到阳台上,外面白花花的一片,太阳仍是刺目地悬在高空。边上有长条状的云,云层有点厚,但是那边沿却被照得透明透亮的,像是火上烤着的冰。外面有风从窗户的缝里挤进来,热烘烘的,吹在那些养着的花们身上。说是花们,其实现在不见一朵花了,连吊兰细长的叶子也耷拉着,平日里向上努力从叶下伸出的开着白色小花的细枝也零乱地垂了下来。春天,阳台上挤满了绿的叶、红的黄的花,甚至有小粉蝶、小蜜蜂也会跑过来在花间飞舞。可是,现在一大半的盆都空了,干枯的黑土一团团,大大小小的,无精打采地堆在盆子里。有些掉落在了盆子外面,妻也没去管了。清晨,她提着小水壶朝尚存的花们洒了一会儿水,突然停下来,叹了口气说,天干了这么久,气温又这么高,洒水没有用啊。

她下班回来,没做别的事,就是伺弄些花。大的阳台以前还是我看书的地方,有简易的书柜,有宽大的桌子。后来,柜子与桌子撤走了,就变成了她的花圃,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里都有各种颜色的花在开着,冬天里稍显寂寞些,但某个黑的夜里,吊兰会突然地在细嫩的枝的最前端放出一两朵白的花,花里有淡黄的蕊,散着淡淡的香。现在是深秋时季,刚到重阳节,按平常,阳台上大盆大盆的三角梅枝头会挤满了各种红的花,橘红的、鲜红的、尤其以玫瑰红的为最旺盛,好像无数红的小蝶轻扇那薄的翅聚在一堆,吵着闹着。可是,现在,妻摇了摇头,她的眼神落在那曾是三角梅生长的几个大盆子里。枯死的枝早已拔掉了,只有裸露着的干土。

这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干旱。在这洞庭之南的地方,已经干了九十多天。不仅是干,而且天热得出奇。假期里,我常常是从家里骑着车一路小跑,跑进办公室,和那同样有社科基金任务完成的同事一起,开着空调,紧闭着门,竭力想把室外的热量挡在外面。我看到了桌旁的一张黑椅上,那春天风里雨里,曾未离过手的宽大深蓝大雨伞已经静静地躺在一堆乱的杂物边好几个月了,捆它的带子都松开了,无边地散在了一边。我突然像是对不起了那雨天天天相伴却最近曾未理睬过的朋友一般,弯腰将它提了起来,轻轻抖了抖,又重新将带子上的扣子扣好。室内的光线很强,我的手一动,伞面上细小的灰尘便扑扑地飞翔起来,在半空中上下的动着。

同室的人说,幸亏有了这空调,整个假期做事的进度不错。可是,我却从热的早晨赶来,晕乎乎的一上午,又一下午,什么事都感觉没有做好。中午或是晚上回去时,才打开房门,进入走廊,我的头又热晕了。走廊很高很空旷,两边是坚硬的贴着光亮白瓷砖的墙壁。空空的大走廊里,除了满道燥热的空气,除了走廊尽头小玻璃窗里漏出的几道黄的光,就只有我、以及瓷砖表面灰暗的模糊的我的影子。热的空气包围着我,使得我提起脚赶紧地想逃离,可是走廊很长。热气蒸腾起了我体内的汗,从无数的泉眼里淌了出来,湿了我的衣裳;然后,又跑到我的鼻孔里,烘烘的,难受异常。

我突然地想起这番感觉什么时候曾经体念过。这长而高的廊道,这廊道里令人窒息的热气。我记起来了,二十七年前,村子里的人为了改造自己的旧土房,都到离村不远的一个新开砖厂放了订金订了砖。那砖厂可能是资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高高竖起的烟囱总是不冒烟。磨磨蹭蹭又等了一年多,终于见它成天里白的黑的浓烟升起来,好十几里路都能看得清。心急的村民们都高兴坏了。清晨天还没亮,四面八方订了砖的人都拖着车来运砖,开头时人太多了,那场景,用一个抢字,抢砖是最贴切不过了的。只等开票的人划个字将单子扯下来,拉到单子的人像是得胜的将军般,高扬着旗子样的纸条在众人羡慕的眼神里冲进了刚开窑的砖窑里。

开票的是砖厂老板的满女,长得白白胖胖的,像雪一样的白,大家都喊她是雪几。因她是跟中叔学过开车,算是女徒弟,又和我是小学的同学,所以开票从没有拖延过。拖着运砖的板车进了窑,熄火不久的窑里依旧炙热,就如同这高楼的廊道。砖上的热气还没有散尽,烫得很,得戴上厚纱的手套。一堆堆的砖从上面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码在板车上,砖一动,砖上散落着的烧完了的白的煤灰就掉了下来,灰很轻,四处地飘动着,不少就吸进了鼻子里。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裳。额上大颗的汗珠滚过鼻尖,滴落在红砖上,扑哧一声,只有落下短暂的一个湿印。瞬间那湿印就不见了。然而,另一颗汗珠又滚了下来。许多年以后,那窑内的滋味一直刻在了我的脑海深处,难受得很。

没有想到,在这高楼最高层里的廊道上,这味道又重新苏生过来。我好几次想起用一个词或一个字来形容这种感觉,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燥字。确实,这横跨着两个季节一直的高热与干旱,一个燥,是最妥贴不过了的。

我很喜欢中国的汉字,尽管我读书漫长的生涯里,曾费力地学过英语、日语。但学来学去,总觉得汉字是最有韵味,可以反复细品、反复揣摩的。一个字,说不定就是一幅画,一个故事,一段历史。只要你的想象够丰富。我有一本许慎的说文解字,但买了以后,因嫌它是竖排的看着吃力,就一直放在了扬尘的下面。燥字,是个火字旁,凡有火烤着,就觉得难受。它的声旁是一个木字,是小木苗还是阳台上的小花草?上边有三个口字,大大小小的,是不是花草的小叶子?火一样的天气里,这些叶子应该是多么的痛苦。要不那三个品状的口字,又是不是花草们在火一样的久旱里,发出的无声的呐喊或是绝望的呻吟?我不知道许慎是不是这样理解的。

我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这燥字的惨状。九十多天没有下雨了,尽管校园里早晨见到过洒水的车。但是除了那常绿的樟树活了过来,还在坚持着,在热旱的燥风里勉强摇动着那瘦黄的小叶。其他的呢,不死都脱了一层皮了。有春天开出姣艳花儿的灌木丛,早已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火烧过,只剩下褐红的蜷曲的枯叶。马路边一边是樟树,生命力不强的也死了几棵,被人锯了,齐地面只留下一个白色的树兜。另一边是别一种树,春天开着米黄的小花,早晨经过时一路淡淡的幽香,秋天时它绿的阔叶却又变得通红,满树的红,让人看到了秋天的欣欣然的喜悦。我曾经在孩子读书的宿舍后边也看到过这种树。也是这个季节,太阳暖暖的,高远的天空有时送来一阵风,那红叶就沙沙地响起来,就漫天地飞舞起来,旋转着,轻灵灵的。也有的红叶或是被一根细长的蛛丝给缠住了,吊在高空,风车般地转过不停。我的眼睛都望直了。孩子的饭吃完了,看着我入神的样子,觉得很奇怪,笑着问,爸爸,你在看什么?我愣了一下神,回了一句,看秋天。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多次忘了这树的名字,有一次专门查了,怕又忘记了,就写在了手心中,它叫女贞树。可是这马路上的女贞树们,没有了可爱的红叶,在这日复一日火烧般的燥热里,它们的叶枯了,纷纷地萎落在树底下,粗大的枝干也枯了,干燥的树皮都翻卷上来,露出了苍白的瘦的肌肤,它们的生命如同那灌木丛一样已经干涸了么。

我在树底下,抚摸着这树的枯干,又仰望着那光光的纵横交错的枝丫,多么希望那满树的红叶还在,还是像红蝶一样聚集着、漫天地飞舞着……

(洞庭湖畔匡列辉记于2022年10月3日晚,写时有凉风吹来,似是明天要降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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