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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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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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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欲问

家里有辆单车,还是四年前我帮父母一起换掉屋顶瓦时从学校骑回来的。

农村里的房瓦,以前,估计千百年以前就是那种用土直接烧成的青灰色的小瓦,唐诗里就有那一句,陶尽门前土,粼粼居大厦。确乎,极小的时候,我还看见队屋的敞坪里,有几个讲着外地口音的做瓦匠,娴熟地用一整块软的帆布,不停地重复着在布上上泥,涂抹,再将布向上迅速而轻巧一提,四块田泥做成的瓦坯就成型了,只待太阳晒干,然后,整齐地放进坪下的一个大坑做成的窑子里烧上几天,再冷却就成了瓦。做瓦是个技术活,烧窑更是自有其秘诀。队上有年青的小伙等瓦匠们走以后,自己便仿着烧瓦,瓦坯还好,只是厚一些,可是辛苦了十天半个月烧出来的瓦不是烧得变了形,就是没有烧透,拿在手上轻轻一敲就碎了,而且颜色也不是青灰色,却是桔红色,像是烧窑的年青人恼红了的懊丧着的脸。青色的小瓦盖在屋顶上,像是一条条有点起伏的龙的背脊,有大户人家的房子多,在屋顶的最高处上还厚厚地堆上一条横着的瓦,将两头又高高地翘起,做成各种形状,显得很有气势。但是这种小瓦一经风吹雨淋,时间久了,再加上有个什么嚎春的夜猫在屋面上踩过,瓦就移了位,或是踩破了,便露出空来。一到下雨时季,可苦了屋子里的大人,到处要用盆啊瓢的忙着去接漏。但还是接不全,于是帐顶淋湿了,桌子淋湿了,地面也淋湿了,滑滑的,能踩出一层乌灰色的泥。

后来有了外地的琉璃瓦,瓦相对来说贵,但是换上以后,就是有倾盆大雨也不用担心会有半点漏进来。村子里的屋顶一个接着一个由青灰色变成了湖兰色或是暗红色的琉璃瓦时,叔叔便和父亲商量着一起喊车买了回来。换瓦时,担心人手不够,便喊了我回来。当时我骑着车,到镇上买点什么钉子什么的,飞快地就打了一个来回,很是方便。瓦换好了,母亲说,住了一辈子的瓦屋,终于不再担心下雨了。路还是有点远,骑车费力,我就一直放在了家中,再没有骑回学校。回家有时闲着,便骑着它也在外边兜几圈儿。我从屋子里推出这辆车,拍了拍车架上的灰,又给车加了一些气,和父母说了声,今天到舅妈们家里走一走,便骑着车出去了。

舅妈家在沅江,距我的家有二十来里路。

骑着车在路上走。没有用力地踩,背后有一点点微微地风在吹着。车很平缓地不紧不慢地沿着一条弯弯的省道走着。大年初二的早晨九点多,有太阳在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高大枝干顶上交错着的细密枯枝里穿行着。我看了一眼太阳,太阳发出白亮的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出门前,我查了一下天气,说是有雾霾,果然,眼前不远处总是有一层薄薄的白灰似的东西在浮动着。我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白雾。儿时的清晨,走在这条路上上学时,也看见过浅浅的、薄薄的白雾在眼前不远的青翠的山峦间缓缓的缭绕着,一抬头,在这座山间像是轻纱似的在游,走过一段,再一看,这座山前的白雾不见了,只有清峻的山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放眼去寻它,它又轻灵灵地转到了另一个山的脚下去了。可是,眼前的是雾霾,灰蒙蒙的,虽然不是很厚,便是也是铺天盖地的,整个世界都被它所熏染着,浸洗着,显得空气里都有一阵阵着压抑着的透不过气来的沉重。但是还算是不重,在北方来霾的时候,出门都带着装有过滤嘴的口罩的身影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的急行时,我眼中便有了些鄙夷的神色,心里在想着,这么的弱不禁风啊。于是下定了决心不戴这玩意儿。真的,快三年了,在我碰上的有霾的日子里出门,从未曾戴过口罩。挤在地铁里,看着满厢的口罩的面孔,我也突然感觉到满厢的口罩的面孔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便深深地在心底里想,这北方毕竟不是我的家乡啊。南方,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那飘纱般轻盈的白雾,这霾,从哪里来的。可曾是我从北方回来时,粘在身上带来的么?我抬头再看看那白的太阳,有灰黑色的像是一丝丝升腾着的急驰着的浓烟在面前掠过,而那太阳,也像是被熏成了半灰半白的颜色。

可是,马路上的人们没有一个带口罩的,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走着,扶老携幼的,高兴地边走边聊着什么开心的事儿。有小孩子一不留神,挣脱了大人看管的手,往前跑,惊得大人急急的在后边追上来,一把提住小孩的衣领,一只手往孩子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大骂,我的伢,马路上车子这么多,不想活了啊。小孩便大哭了起来。人群里便起了一阵哄笑。那走在最后头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脸地酒红,肯定刚才用餐时喝了不少,也大笑起来,满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全都露了出来。拿着烟的手指头,有一个硕大的金箍子在闪着黄色的光。

这条路的有好长的一段是我读书时要经过的地方。那时,马路上,高大的梧桐树与香樟树间开着生长着,给六月天里的马路带来了一片片的荫凉。在树下经过,可以看到路下有清清的池塘,贮满了一池的绿水。塘边的弯柳下,还不时有几个戴着斗笠的人用自制的细竹做成的鱼竿垂钓,有清风送过,拂起细的丝线在水面也动起了一圈圈的细纹。若是春天里经过,池塘边,青山下,尽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一丘接着一丘,田里尽是浓浓的绿色,那是绿绿的紫云英的叶子,连绵像是一整块无垠的绿毯,延伸到山的尽头。而顺着弯弯的公路经过一个很陡的上坡,再下来,又到了山的另一边,而那像是山尽头的绿,到了这边便是更加开阔地平铺开来,伸展开来。

但,现在那无垠的绿色看不到了。田也不是田了。

我看到了往日长绿的地方,都是树,而这些树都一律是被截了肢一样,没有了那生机的绿叶,没有了那些细密的枝条,只有变了形的粗的枝干,弯曲着伸向天空,在雾霾中冰冷地怵望着高空,枝干上还吊着大袋小袋的营养液。它们的根底下,都被一圈圈黄色的高土给包围着,一堆堆的画着圆圈的土连接着,伸展着。我心底里在默默地喊着,我曾经的那些绿色的齐整的田垄都到了哪里去了啊。而现在,只有触目惊心的一圈圈的黄土。黄土上有的树,长着一些绿色的叶子,但是那绿色呀,只能是勉强能称得上绿,却不是那种生机盎然的绿,顶多是能叫得上焦绿吧。可能一到夏天,经不上几个日头,也便会蔫了,枯萎了。这种情况非常多。单车经过,不时发现,有枯死的大树横倒着,躺在了马路边,而捆着它根底部的草绳还是一样结结实实地缠着。这些树啊,原来是有一个温馨的宁静的家,在那里,它们枝繁叶茂,在那里,它们快乐歌唱。它们何曾会想到如今的这般光景。

一路上,从益阳到沅江,都是成片的这种景象,那曾经的绿绿的田野不见了,那流着潺潺水响的池塘不见了。只有这看着只想望到头,却望不到头的移栽了的樟树,光着截断的丫枝的枯干,在雾霾里冷冷地静默着。有几个上坡,我从车上下来,推着车,慢慢地走,眼睛也只是低着看着脚下的石子。初二的这个时候,不时有豪华的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卷起了一阵阵尘土。我不想再扭头往左右看了,因为这一处,已经没有了我的原野,没有了我小时候,走累了,想躲进浓荫里的那一片清凉的翠竹林。我多么希望,转过这一个坡,再抬头时,不再是那一片片断臂的樟树林。但,转过山坡,还是那无穷的的樟树林,断臂的樟树林。林边的马路上,还砌上了高大的贴着磁砖的拱门,门顶处,写着几个很大的字,什么生态园林。写着有大量名贵花木出售,联系人,某总某总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因为这个行业的兴起,都已经发了财。而马路边上以前那些掩映在竹林中露出矮矮的、用儿时那些熟悉的小青瓦做成的屋檐一角的小土砖房早就不见踪影了。

只有陌生的大屋,盖着琉璃的瓦,贴着漂亮的墙砖,像是画里边的形状的大屋,一幢比一幢更加气派的出现在眼前。大屋用漏窗的围墙高高地圈了起来。里边停着各种高档的名贵的车。而马路上,不时有车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阵黄灰,扑在我缓慢地动着的单车上。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926日大年初二晚上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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