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时,市里的朋友约了去安化,周五就回来了,行也匆匆,像个过客。
暮投梓雅轩
下午看了个黑茶基地,吃过晚饭,安化的朋友就推荐到云台山上住。车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飞速前冲,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我抬头看到了院边马路旁的招牌:梓雅轩。感觉特别熟悉,马上就想到今年暑假八月同学聚会时第一晚就是睡在这里。一种小别的亲近感便生出来了。
梓雅轩是一幢三层的木结构楼房,崭新的木柱木壁刷上了清漆,显得格外的金黄格外的气派。安化的朋友说,这是云台山民宿里最新最好的一处,离看日出与上真武观距离都是最近的。房屋呈回字形,房外围除大门以外没有其他门。听人说,这是山区古时有钱人传统的砌屋布局,可以防山贼与土匪。从大门进去,中间一个天井。天井用青砖铺满,久远的气息便从那暗黑的砖的缝隙里飘散了出来。天井边有石砌的小池,浅水里有游鱼静静地潜在底部,一动也不动。水面三两片浮萍的灰影投到了水底的细石与游鱼身上,可惜是初冬,叶已全然没了夏日的新绿,变成了颓败的苍黄,上面零星起着大大小小的黑斑。要是初夏,绿绿的圆荷上擎着灿然的红花,荷下有游鱼戏水,倒是很好看的。
暮色降临,在梓雅轩的大厅吃了会儿茶,又随朋友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个来回。看见隐约从云里露出半个脸的月亮将朦胧的清辉从极高的空中撒下,路也变得像是根柔软的飘带。脚踩上去,模糊里竟有了点晃晃悠悠。路一边是人家,一边是低的田畴,靠田处却是绵绵小山。月光下的小山似乎有薄纱似的轻雾在缭绕,极细极淡的。山间遍野都是开满了洁白花儿的茶籽树。薄纱上浮动着的这些白花儿开得实在太多太旺了,淡月之下,平日里那些重叠着的墨绿叶子现在都只能星星点点的微微挤出点黑的身影。
返房休息,上三楼,脚在木的地板上轻轻地抬步,也发出了铿铿的响声。走进房间,桌前有一个布包,拆开看,是大块的竹炭,是用来吸附气味的。用鼻子吸了吸,感觉暑假那时住有着的较浓漆味已经没有了。
一个人睡在床上,关了灯,窗外那朦朦的月光却悄然无声的映在了金黄的木壁上,又静静地投射在我身旁纯色的被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淡淡的长斜方的月光图案。外面一片寂静,我却难以入眠,又想起了暑假里和同学三十年聚时,在八月的皎洁月光下喝酒、围着熊熊篝火跳舞唱歌的热闹场景来。记得当时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呼吸着缕缕而散的烤全羊香气,吼上一曲刘德华的真情难收。一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当时的那情那景又到哪里又何时能收回、能重现呢。
远山里,似乎有野鸟在拖着长声,咕咕地叫。侧耳细听,却没有一点声音。我将撑着半个身子的手臂放下,一头倒进了温软的被窝里。
再睁开眼已是清晨,室外有人声兴奋不绝,原来是看云台山日出的人回来了,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前坪里说着笑着,大体是在谈这山上日出的壮观。而我前面看过了,就不想再早起。没有想到,这云台的日出我没有去看,这时,那金色的阳光已照进了我的卧室,照得到处一片暖洋洋的,太阳竟来看我了。
重上真武观
初冬的天气一点也不像冬天的,看了看手机,今天最高温度达三十一度,妥妥当当是夏天的味道。但毕竟秋都已过,山间的景致与上次来时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青绿而渐起斑斓的彩色。
真武观在云台山的最高处,上去得坐缆车。与暑假来时相比,等缆车处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没有了急躁和拥挤,游人明显少多了,因为那时正好是长假期。缆车缓缓上行,透过脚边透明的玻璃窗,缆车与山谷底下那些竹林、灌木林越来越远了。山势陡峭起来,缆车却停了下来。初坐车的人都担心的喊,坏了,车不动了,出故障么。有经验的马上宽慰道,不是呢,是让你有时间看看下面的风景。刚认识的读师范时隔壁班的同学学军兄是个典型的恐高的人。只见他两手紧抓车内的把杆,眼睛闭上,脸也有点点白了起来。我对他说,莫看脚下,看前方或上面就没事呢。他信似的睁开了眼睛,紧张朝上盯着,手仍然将那横的栏杆握得牢牢的,手背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走下缆车,沿陡而旋的山间石梯向上,待爬到真武观的进殿前门时,阳光已经将山顶照得一片辉煌。全身上下热了起来,只好将外衣脱下搭在手臂间。感觉这冬天的山上与山下,温度是一样的。和暑期完全是两个样子了。那一次山下四十来度,人稍微一动,全身就汗淋淋的,上山途中,衬衣就湿得紧紧贴在肉上了。可一登上山顶,来到真武观的殿后,就凉爽多了。安化的同学说,比山下要低了十来度呢。风从殿角拐个弯吹上身,无边的凉意起来,一身的热气全被这像长了脚的风无声地带走,消弥在了云台的千峰万壑间。而冬天里的真武观,没有了山上山下的温差,细密的汗沁在了同行人微红的额上。他喘喘气说,歇会儿,歇歇吧。就不走了,将整个身子倚靠在了观前粗大的石栏上。
沿宽的石阶通过朱漆柱子彩绘拱顶的大门,又是一段更宽更缓的石的阶梯,石梯两旁有长尾的玄鸟、有呲牙的猛虎,有怒目张须的天神。沿梯缓步,微觉这些做路基的石条没有刚才的平整,有微小的凹凸,突起处很平滑,凹陷的地方全是黑色,里边像是沉淀下了恒久的岁月。绍军兄说,这些是人工凿出来的,几百年了。绍军兄来这里多次了,对真武观的历史很熟悉。他边走边拍着真武观的石栏石墙,告诉大伙,这里是新修的,这里是以前的古迹,你看看,那是砌墙不是水泥缝合的,而是石灰糯米等粘在一起,牢固得很。说这些时,他转头看看我们,厚厚的镜片下,细细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得意的神色。
殿前的正门上雕刻有云台山突起的三个繁体大字,几百年了,麻石的大字被无数次的山风吹山雨淋,被半夜的闪电和惊雷震动过,显得更是灰白更是模糊。侧面几步走去,是顶上刻着即武观三个大字的一个小门。真武观又叫即武观,大家争论起来了,为什么叫即武?有人说是靠近武当的意思,也有人说即的意思是就是的意思,即武就是武当。年长的叫年轻人国宝打开手机查。山上的阳光很大,国宝掏出手机查了半天,没有吭声。
后来,我才知道,传说古时候云台山有信道的老人年年不顾路远往武当山拜真武大帝,祈求风调雨顺。慢慢年老了出不了远门,就带子孙和乡亲们费尽千辛万苦在这云台山巅修了这观,又请了尊真武大帝的神像奉在大殿中,就当这里就是武当,所以叫即武观。在殿门口,见殿内光线较暗,里边香燃起的烟雾缭绕,不少善男信女拜倒在大帝面前,双目闭着虔诚地将心事默默地托付给神灵。
观外看山下,很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远山黛青,苍苍莽莽,似群龙静伏。望了片刻,看峰间云来雾绕,似乎那条条龙们又在动了起来,像在奔跑在竞争,虽然没有听不到声音,但气势如排山倒海,很是壮观。近山处阳光下山林的枝枝叶叶却看得很清楚,经霜的枫叶开始红了起来,中间有些无名的小树圆的叶子却黄得可爱,远看,像是满树满树缀着金色的小花。洁白的茶树开得得正旺,有成群的白蝴蝶在花间快活地飞。
真武观边有一小亭,亭内有悬起的大铜钟。有人在撞,珰、珰、珰,洪大浑厚的钟声响起,在峰间久久回荡。
雪峰湖上
安化说是山区,却是资江的上游。资江从这里浩浩荡荡一路欢歌,经过无数山石的撞击,回旋着又奔腾向前。雪峰山峰峦起伏,群山环绕里,蓄养着一泓翡翠般的碧水,这就是雪峰湖。
听说到雪峰湖去,我特别高兴。因为上次来时,只是在车窗外远远地望着这安化的资江一段,在暑日的阳光下,波光粼粼。心里就想着,要是有时间能荡舟轻波,那是多么的快意。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冬日的雪峰湖很是安静,绿得十分的幽深。从七月以来,一直没有下雨,天大旱,湖的水位降得很厉害。穿过山林间的马路来到湖的岸边,见环湖岸边的树林里,有红褐的松树、水杉成片的红成一团团。有人开心地说,冬天来了,水杉叶被霜染红了。同伴马上纠正说,不是被霜打红的,而是整棵整棵的树都因旱干死了。几十年一遇的天灾啊,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下点雨。说得听的人心里都有点沉重起来,确实,不只是松树们干死了不少,那对面的一片片竹林有不少也由青转黄,渐渐干成了枯黄。
同行的资阳伙伴用脚踮了踮踩着的下湖阶梯说,六月来过一次,水面很宽,水位就在这里。顺他脚下的位置往湖面看,湖堤很是陡峭,有的地方几乎就是垂直下落,一落就是十几丈深了。那平常年里一直泡在水里的山林下面的各种形状的巨石、如斧劈过般险峻的石壁都裸露了出来,晒着中午的阳光,像是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
沿稍缓一些的阶梯慢慢探身,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来到船上。坐定,船就开了。
船舱内,座位像绿皮火车的硬座一样左右靠窗两两相对。轰隆隆里,船在碧水里划开一道白而深的水痕,向前昂头直冲。船头被骤然划开而激起的水花如飞雪般、如碎玉般向后甩开,然后又很快落下,融入那汪汪的碧浪里。好多的水珠溅在了亮的玻璃上,映着太阳,闪着五彩的光,一瞬它们又滑了下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条条闪亮的水痕。太阳照在客舱里,温度高了起来,尽管入口处湖面的风被飞驰的船急速地带了进来,但还是热。
见知红兄等好几个人都或坐或站在甲板上,有少妇的黑的长发和黑的风衣在不停的飘动。我弓腰踏着弦梯走了上去。尽管太阳很大,但湖面的风却很是轻凉,立在甲板前头,看船两边水花翻起又迅速地向后抛去,我们的船似是一条快活的鲸鱼在湖里游。水面上没有一点水汽的缭绕,只有风,清清凉凉地吹,极目远眺,视野十分开阔。湖面看湖的两岸,有几处较狭窄的地方,突然觉得那高岸的山格外的险峻,似乎是迎面向人直楞楞地压了过来。过了那窄处,紧张的心才放松了下来。同行的告诉我,要是平常,水面没有落下这么多,水汽升腾时,在敞阔处四望,只见碧水茫茫,有鸥鸟翻飞,颇有洞庭烟波浩渺的味道。
船在湖中央慢了起来,船头的水花也不见了。知红兄是个爱说笑的人,他问周围的人,平生最爱干什么。有人问他,你呢。他说,爱钓鱼。最好是一个人,像柳宗元所写,孤舟蓑笠翁,独钓一江鱼。一人一舟一竿一湖一天地,自是惬意极了。年轻的人问,钓鱼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是为了吃吗?知红慢条斯理地说,不是,而是看那鱼儿上钩,看那竿儿弯了,看那鱼儿一上一下,水花四溅,当是人生最快活的事呢。上了年纪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那衣袂飘飞的年轻女人茫然不解地问道,鱼儿上钩多么地痛苦,怎么能说是最快乐的事呢。边上中年的女人也笑了起来,告诉她,知红兄在讲段子。然后又低头凑近耳语了几句。两个人都掩口吃吃地笑了。
看那年轻女人俏俊的脸上,突然飞来了一朵绯红的霞云。
小憩凤凰屿
没有想到,在雪峰湖上竟还有一个岛,叫凤凰屿。
当地人说,十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岛。人烟稀少,山间有几栋旧式的房子大多都破败不堪了。但时间再往前推,四五十年前,这里很热闹,是一个木材厂,上百号人生活在这岛上。山上的大木头源源不断地送往这里通过加工又沿资江发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整个小岛屿上锯木加工的机器成日成夜轰隆隆响,整个雪峰湖上都有那轰响的回音。人们还在这里专门砌了一个大房子办起了养猪场,生活水平比岛屿外面的人好多了呢。
沿着被人清扫过的整洁的石子路拾级而上,边听这凤凰屿的历史,不觉感慨时光如风、世事人事和这岛屿上参天静立的大树相比、和路边深嵌泥土中的巨石相比,甚至和那穿林而过的雪峰湖面来的水风相比都显得那么的渺小,就如苍海一粟啊。难怪吴均游富春江以后发出了“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的喟然一叹。
废弃的荒岛被有慧眼的人看中,改造成了小有名气的民宿,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凤凰屿。确实,高空中俯瞰,实实在在像是雪峰湖上振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设计者匠心巧运,将原有破落的房子都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使得眼前的这一连串建筑都极显错落有致,又浑然天成为一体。
走进民宿的大厅,浓浓的黑茶香正从那咕嘟咕嘟上下起着小跳的壶盖处溢出,飘散开来。坐在长长的沙发椅上,可以看到对面雪峰湖的山山水水。走出大厅,是通透的回廊,靠墙是一排排斜长的躺椅。游玩累了,往椅上一卧,睁眼可看湖水连天涌了过来,四处有花香相袭,温暖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林叶,从高空直落下来,将全身晒得懶洋洋的。如果阳光太强烈了,可以随手拿起身边的杂志轻遮脸上,慢慢有山鸟悦耳的啼唱随风轻轻送来,不知不觉迷迷蒙蒙中,肯定会香甜地睡上过好觉呢。
这样想着,我将目光收回,意外地发现廊前,离脚边十步之处竟有如明镜般的一大块绿汪汪的透明玻璃,是琉璃栈道么。我高兴地走过去,刚要伸脚,一阵风吹了过来,那明镜突然地起了轻轻的涟漪,原来是一汪绿水。没有风时,是那样的平,那样的静,竟把我的眼睛给骗了。我不甘心地扶着边上的把手,将脚小心地伸了进去,一触水,便荡起了一圈圈微微的波纹,向远处和着那风吹起的细浪、和着那明镜里倒映着的蓝天与树影,一漾一漾在动。
民宿改造得很好,每一角落都看得出建造者的用心与智慧。旧楼的外墙看上去还是如二三十年前的红砖砌的清水砖房一般,可是凑近一看,才明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涂上了厚厚的仿真的涂层。有一处上楼梯的墙面上,有几十年前彩绘的画着人物与风景的瓷砖,我怀疑也是新做出来的。热情的女老板告诉我,这是一直有的,保留着,你看看那细处有小小的缺口,很有年份了。历史与现实在这里巧妙地结合起来了。走进宽大而温馨的客房里,将窗帘轻轻一拉,眼前的雪峰湖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一样,任你怎么看也看不够。将房门带上,室内便特别的安静了。绍军兄不无欣羡地说,真是个可安心创作的好地方,有机会来这里住上几个月,肯定会写出许多的好东西。
临近中午,开饭了,美美喝上几口安邦兄带来酒,不小心就醉在了那大厅回廊的躺椅上。等再睁开眼,夕阳已把那大半个雪峰湖映得通红。
(湖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2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