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阳光懒懒地照下来,很温暖。我坐在屋前的台阶椅子上,半眯着眼,慢慢地一前一后用身体摇动着那椅子,椅子轻微地晃动着,像摇篮般的。椅子用朱红色漆过,是我五六年前用漆窗户钢筋剩下的防锈漆刷成的,当时有点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暗红竟被时光磨成了鲜红,还闪着了微微的亮。阳光下的我把自己想象成了摇篮里面欲睡的婴儿了。
椅前小凳子上是母亲拿出来的一个铁盒,盒里还有过年时买来的瓜子花生。我漫不经心地一粒粒将它们放门牙缝里一咬,果仁飘到了舌头上,果壳被用力一吹,飞到了好远的地坪里,也有几粒连同果壳果仁一齐被吹着飘飞走了的,白费了门牙咬的功夫。地坪里,边瞎子来了,它在失望而不绝望地执著用那尖尖的喙翻着我吐的壳。翻几下,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眨着右边的眼睛盯我一下,又低下头,仍是在翻着地上那层薄薄的壳儿。
边瞎子是我家的一只公鸡。
去年下半年时,母亲叫父亲从街上集市里买了一笼小鸡。有二三十只,谁知喂了两个月,不知什么原因,本来精神旺盛的小鸡崽们突然都病了,父母给它们买了很多药也没用。眼见着它们耷拉着脑袋,蓬松着无力的翅膀,水也不喝,饭粒也不啄,歪歪斜斜倒在墙边。只几天的时间就死去了一大半,没死的,好几只不是瘸着脚就是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说,都会死去。母亲却坚持给它们用药。没想到,后来,回来,又见到地坪里十几只鸡在飞奔着争抢着母亲给它们撒下的谷子。我高兴地喊,都好了啊。母亲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却又将嘴往厨房外墙的墙根下呶了呶,说,只有那一只,头肿得像馒头一样,一直不消肿,一边的眼睛都瞎了,只怕活不了多久。
我看了看,墙根下,那鸡,蜷缩成一团,褐黄色的羽毛上粘着灰,没有半点光泽。我上前几步,它有点害怕,挣扎着想要逃,瘦的脚爪蹭了两下,却始终没有站立起来,只好又倒在了墙根边。它脑袋上的鸡毛都快掉光了,显出了红的粗糙的皮来。偏着肿的脑袋,它右眼惊恐地望了我几下。我留意地看了看它的左眼,眼帘紧闭着,一动也不动的。母亲见我盯着看,说,它是只边瞎子,可怜着呢。我突然动起恻隐之心来,谷粒太硬了,于是从厨房里弄了小半碗白米饭,放在了它脖子边。它低下那肿的秃头,迟疑着,用尖嘴啄了一下,似是感到了米饭的香甜,它开始连续地啄起来。我守在边上,赶走围观过来的其他愤愤不平的鸡们。它一口一口地将那小堆米饭吃得干干净净的,等不剩一粒了,它似乎长了力气,将那微弯的硬的尖喙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磨了磨。然后,抬起偏着头,右眼闪着光,望了望我,不知是在表达感激还是什么。我又端来一些清水,这次它没有半点迟疑了,低着头一吸,又微微地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了汩汩的水流声。它脖子上的羽毛很脏,好像还有粘着的干鸡屎。
几个月过去了。鸡们都长得很好,小母鸡终日里扭着长满了蓬松羽毛的肥硕屁股一颠一颠地起着小跑在找食吃。小公鸡们的冠子粗起来红起来了,昂起闪着光的油亮脖子想开嗓子吼上几句,看见小母鸡们也忍不住追了上去。
母亲请来了阉鸡的,将那些跃跃欲试的小公鸡们都给又整得好多天无精打采的,再也没有那种勃勃的雄姿英发的气派了。就是后来,伤口好了,也都温顺地像那些小母鸡一样,甚至比小母鸡都还要温柔多了。每天混在母鸡里只顾找食吃,一点声也不吭了,只顾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的,吃得一身地羽毛都发出了七彩的光芒,我们都叫它们线鸡,北方也有叫它们阉鸡的,不如我们叫线鸡的好听。
当时,边瞎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同伴受伤痛苦的惨叫,也吓得浑身发抖。等阉鸡佬将捉住的最后一只小公鸡松绑往地下一扔后,用手指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边瞎子,对母亲说,把那只捉来也阉了。母亲吃了一惊,问,它也是鸡公子?没看错不,像个小鸡婆呢。我一直以为是只鸡婆。阉鸡的不耐烦,说,我阉了几十年,公鸡母鸡还分不清?母亲看了看偏着脑袋看人的边瞎子可怜的样子,说,它好作孽啊,以为它会死的,没想到竟活了下来。只一把骨头的,只怕经不起你一刀了,阿迷陀佛,算了吧,不阉它。
过了年,又是两个月,日子过得真快。春风将屋前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狭长的青竹叶黄竹叶慢悠悠地吹落了下来,铺得厚厚的,干的湿的竹叶下各种各样的嫩植物小虫子都从地里苏醒过来,在叶子下边快乐地活动。我看见一大群黑母鸡黄母鸡在竹林里忙个不停,用尖喙用爪子将那叶子刨开,寻觅着春天给予它们营养丰富的馈赠。一身漂亮羽毛的线鸡们只有一两只了,它们温顺地夹杂在母鸡中间,低着头,默不做声地只顾找吃的,吃得自己膘肥体壮。而它们的好些同伴,早已做了春节里餐桌上的佳肴了。
紧随着鸡群的,是边瞎子。这时的它,尽管一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尽管身上的羽毛还有点土灰,比不上低头啄食的线鸡们那般的油亮,那般地漂亮。但我看到它,已全然不是以前可怜的样子了。它有健硕的脚,爪子黄里还透着红,十分的尖锐,它有高昂的头,头顶着鲜红的肥硕的大鸡冠。它不像其他鸡一样的自顾低头找吃的,而是耸立起那长长的脖子,头左转右转的,一只眼睛闪着光,警惕地往四处望。它成了这个鸡群的保护神。
春天里,大大小小的母鸡,甚至邻居家的母鸡,见边瞎子有时扑棱着翅膀冲了过来,都服服帖帖地早蹲下了身子。这时,我看见的边瞎子哪里还有大半年前的那可怜的样子,现在简直神气得就是一只骄傲的鸡皇帝。自此以后,每次回家,中午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醒来,听窗外的竹林里,远远近近传来了喔喔——高亢的鸡鸣声。我就想起了陶公桃花源里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了。那一定就是边瞎子在得意地啼唱。可惜的是,农村里没几家养狗,好久没听见狗叫了。
我吃着盒子里的花生瓜子,好几粒的果仁都被我吐了出去。阳光下,边瞎子在耐心地翻着那些壳,突然找到了那几粒花生肉,它用尖尖的喙啄拢,然而并没有吃,而是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低沉的连续叫声,像老母鸡找到美食后慈爱地呼唤小鸡崽一般地叫。很快,黑母鸡黄母鸡扑腾翅膀小跑着拢了过来,争抢着边瞎子辛苦找到的好吃的。
我惊奇地发现,边瞎子除了那炯炯有神的右眼以外,那瞎着的左眼似乎也努力地睁开了,闪着一线线的光。我兴奋地大叫起来。母亲走出厨房,笑着说,我早发现了这边瞎子不瞎了呢,春天里,有几只老母鸡趴在窝里了,家里准备了二十几只公鸡蛋让母鸡孵。好十几年都没有自家孵过小鸡了啊。
我特别地高兴,边瞎子要当爹了,而且是二十几个崽的爹哟。
(湖南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4月30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