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第一教学楼,左走,约一米宽的石子路边突起的土堆上有一株红继木。
这棵树长得太难了,一年四季里,它的比碗口还要大的主干,远远看去,像一截枯死的木桩,约三四米高,突兀地立在那里。主干边向四周几乎是平着延伸开来生长着的大大小小的桠枝,密密地相互交织着,向上由大而小围成五个圆圈有规则地长成了一个塔状,呈灰黑的颜色,也像枯枝一般。如果不是那细密的枝头、那纵横的枝间有一些瘦瘦的灰黄或灰绿的叶子显示着一点点顽强的生命还在延续,我们便以为它已死或是快要行将就木了。
我来这个学校十五年多了。每天从教学楼里走进上课,又从教学楼里疲惫地下课出来,都要走过楼左侧的石子路,也都要从这棵红继木边上走过。然而这么多年,除了春天的那几天,我便像在这教学楼里进进出出的其他学生或是其他老师一样,从来没有用心地留意过这棵树了。甚至,一直都没有去打听过它的名字。直到今天,写下这篇文章前,我翻看网络里的图片,比照了一下,才确定地知道,它叫,红继木。
这么多年来,熟悉的一起进这教学楼上课前在休息室时喝过茶闲聊的老师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有一天,打球时碰上甘教授,那时因为一个院,常一起下课后走那石子路经过红继木旁回家。坐边上的凳子上说起往事,不经意间,他说已经退休八年了。有一天有风,在篮球场边休息,见到一个女生高兴地冲着我这一个方向在喊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以为是在叫别人,扭头一看,背后空荡荡的。赶紧拾起篮球架边的眼镜,才看清兴奋地牵着小孩朝我走来的,原来是我做班主任时班上的那时很腼腆的一个女学生。见到我,她脸红红的,还是依稀旧时的模样。她将背后的两个六七岁的小孩牵到我跟前,叫她们喊伯伯好。她说,已经毕业整整十年了。
十几年了,老师和学生,千千万万的人,如潮水般地涌进又涌入教学楼,如潮水般的经过石子路,在这红继木边走拢又走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来人往的熟悉面孔再相见也终是难得的机缘了,天天里,这枯的红继木看到的都是新鲜的人儿。它也许会诧异着,那曾经的熟悉的人儿都去哪了呢。
刚到这学校时,楼早已砌好。但这树什么时候搬这栽下来却不记得了。也许是在我调这里以后吧。印象里,刚来时,只有楼外不远处的马路边栽着许多的樟树,光光的树干,小的枝和叶子全部都被砍光了。后来的几个春天过以后,樟树干的顶头与周身又生出了许多暗绿色红褐色的嫩枝,枝与叶越长越旺,长成了如盖的绿冠,给六月里的马路洒下了一片浓荫与薄薄的凉意。
模糊地记起来了,确定这红继木是我调来以后才栽下的,印象里,它刚搬这里时,树底下堆起了高高的红土,主干周围的枝全都用细小的铁丝扯着只能平着向四处生长,而不能自由地吸着清晨的露水向着太阳向上伸展,细密的铁丝连着树底下坚固的桩,将无数的红继木的枝牵扯形成扇面的半圆,或是平面的圆形模样。
也许是水土不服缺少营养吧,也也许是违背了它向往自由能像马路边高大的樟树枝叶那样可以餐风宿露,可以朝阳使劲地向上生长到它爱到哪里就努力能到哪个空间的心愿了吧。自我见到它的印象里,它就是如同现在一般,一年四季的绝大多数日子里,过得病恹恹的。枝干远远望去,枯死了一般;叶子稀稀疏疏的,垂在细枝间,像老妇人瘦灰的脸前垂着几根焦黄稀疏头发,了无半点生气。甚至它那树底下土堆里生出来的绿绿的野䓍,绿草间露出的几颗红红的蛇莓,也可能在嘲笑着这红继木的颓废了。
然而,在春天的三月里,有着枯死的颜容、有着颓唐的神色的红继木不见了。仿佛就是一夜春风吹过,昨天还是黄褐的土灰般的这树像是换了装扮一般,显出了勃勃的春的色彩。
红继木在春风呼唤里,在春雨的滋润里,像是从久梦中睡醒,又像是从久病中健健康康走出来一样,那些灰的土的,凡是代表着萎靡的一切都消失了。出现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教学楼的人们的眼前,全是生机盎然的一片鲜艳的浅玫瑰样的红色。红继木开花了,满树满枝的花将整棵树的五个平行的圆面或半圆面开成了五片玫红样的朝云。换一个角度看,又极像是五团热烈燃烧着的红红的火。你看,那树的最高处的几枝红色的花枝,像闪动着的火焰,快活地直窜向自由的高空。风一来,那丝丝线线的一束束花朵们,便摇摆起自己柔软的身肢,跳起了欢乐的春之舞蹈。那些曾经缚着它们手脚的铁丝,早已锈断落在了树底深深的泥里,了无痕迹了。
我远远地看着这突然的一株如少女春天里绯红脸庞般的红红开着的红继木,心里生起了无边的欣喜。想凑近仔细地看看那一束束细丝条一般的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花朵们,更想更凑近一些,鼻尖触着那些柔软的红色的丝条般的花儿们,好好地深吸一口,闻闻它们那春天般芬芳的气息。可惜的是,那几天里,课又多,又有着朋友相托的紧要的事,我只能匆匆地看上几眼就在风雨里忙去了。心里想着,这红继木的花开得这样的红,这样的旺,过两天闲下来,定然是会开得更好的吧。
谁知,这火一样红的青春,这红云一样的织锦,在春风春雨里开,春风再一吹,春雨再一淋,没过几天,再来时,枝头的红,大片大片的一块块迅速凋谢了。枯的枝干,瘦的暗红或暗灰的叶子又露了出来。曾经那枝头的团团红霞一样的浮云,都不见了,像是一场极短的春梦,像是眼前闪过的幻像,在一惺忪的呵欠之间、在懒懒的一揉眼之间,都消失了。只有树底下平铺着的一场淋着雨的哭湿的残红,在告诉人们,它昨日的花开枝头的盛况。
今天下午有了闲的片刻,我缓步又来到了这棵红继木前,看清了它嶙峋的比碗口还要粗的干,干上的有翘起的枯树皮,轻轻一碰,就落了下去。树干的中心,我惊异地发现,几乎全是枯死的朽木,有的已腐烂透了,形成一个黑黑的洞,洞口有黑的小蚂蚁结着队不停地在来回忙碌。灰白的干枯的一段死的木头上,还有两三条闪着白亮的印痕,那是背上房子迁徙的蜗牛们留下的足迹。尽管树干的中心已枯死,但是靠中心周围那一圈却还活着,表皮上还长出了很长的细的根须,像是要扎根在母体里吸收养分一般。我之前怜悯这树的憔悴的心思全没了,心底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为这红继木顽强活着的赞叹起来。
我抬头看了看那枝叶间,突然,发现原来那些开着花又谢了花的地方,不起眼地长出了一束束暗红色的毛茸茸的小果子。呵,原来,这红继木不动声色地在这春天里,悄悄又孕育出了无数的新的生命。
(湖南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4月3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