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儿下得急,远远近近都是雨的声音。近处,雨滴的啪嗒响,有缓的响出沉闷的叹息;有急的却似铃铛的清脆。响声大大小小、应是不同高处的滴雨砸在室外不锈钢做的防雨棚上,响出了交响的节奏与和音。离房很远的地方,便只有了轰轰隆隆的雨声,像是极远处有山洪在爆发、在奔流、在倾泻,隐隐沉沉的,但在这隐隐的轰响里,听出了这端阳雨的磅礴气势。世界上,这时节,除了这漫天盖地的雨声,其他声音是消失了,还是早淹没在这端阳的雨里?
这是端阳假的第三天。也是连着的第三天雨。
江南的端阳总是下雨。甘教授说,端阳下雨好,端阳雨,龙舟水。他说水的音是益阳的方言,像是许的发音。如果读北方话,就和雨字押不上韵。像很多古诗句的末尾,你用普通话去读,是不押韵的,而用益阳话念,却正好押上。我怀疑古诗人那时的读音是不是都是用益阳话念呢。
端阳是要下雨,下雨了,小河小溪涨水了,资江的各支流也涨水了,就可以划龙船了。可是今年的端阳雨,下得格外的多。放假前就下了,放假那天下得特别的猛,因为天气预报里提前知道了那雨的狂和烈,早筹划在兰溪举行的史上最盛大的龙船表演赛,都比计划推迟了一个多小时。
在益阳,划龙舟是每年端阳都要搞的活动。从屈原投江那时就开始了。无论是屈原长时间生活过并写下了天问等诗篇的桃江、还是安化的柘溪、还是兰溪或者是新桥河,我知道的地方,每年到了这时节,雨一下,锣鼓狠命的一擂,江里的水就急荡起来、汹涌起来。十几条、几十条颜色各异的长长的龙舟就应着急急的鼓点声,劈波斩浪地向前直冲,像离弦的箭一样。老人家说,那不是比赛,也不是竞渡,那一船人硬是想着赶紧跑到屈子投江的地方去救人呢。
那天的清晨,从梦里醒来,小时的我们会被厨房里飘来的清香一下子将惺忪的瞌睡赶走,那是粽子的香。
吃着热气腾腾的粽子,就像是尝着了端阳的滋味。这几天雨下得大,粽叶长得又宽又厚,绿绿的、嫩嫩的。老家房前路边栽了一蓬粽叶,密密的,成了鸡们六月里躲荫的好地方。自然,在鸡们感恩似的馈赠下,吸收了鸡粪的营养,这处的粽叶长得格外的好,很是吸引人的眼光。父亲担心起来,怕自己还没有摘,就被别人偷偷地摘走,就在旁边新竖了块木牌,写着,叶子已打农药,有毒。边上还画了个骷髅的像。才竖起没有多久,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了,就数落父亲的小心眼,说,别丢人了,拔掉吧,自己想摘就早点摘。
可是第二天,很早,就听见,母亲在地坪里大声地念叨。原来,真有人趁不注意晚上就将那些最宽最大的新叶给偷走了。母亲一边心痛地念着,一边将那剩下的小心摘了下来。父亲在边上显得有点得意,说,你昨天还说我不应该树个牌子。幸而,叶子多,只是小了一点。煮出来的粽子形状都比超市里买的好看,精致很多,都和小牛头上刚长出来的角一个样,叫牛角粽。奶奶和母亲很会包,叶子一卷,将米一放,丝线一缠,就系得紧紧的了。
小孩子们只负责吃。早晨刚出锅的粽子挤挤挨挨的,里面馅儿各有不同。有纯白米的,用糯米做成,白玉里沁着一点粽叶的绿,显得晶莹剔透。有里边放了绿豆的,吃一口满嘴都是绿豆粉粉的清芬。我们最喜欢的是肉粽子。剥开那叶面已渗出细密油珠的叶子,也顾不得烫嘴了,急不可耐地咬到那带肉的鲜粽,叶的清香、肉的油香一齐在口腔里来来回回地绕,口水就要从嘴角流了下来。有一次,不小心,肉从嘴边溜了出来、掉到地上。我连忙蹲下去,捡起,吹了一下,重又放回嘴里。再看那地面,粘着油痕和几点饭粒的地方,正跑来了两只小蚂蚁。
吃粽子的档儿,远远地有急速的鼓声传来,隔着连绵的浮着白云的远山,隐隐约约,又真真切切。仿佛吃粽子只是序幕,看龙船才是端阳戏的正式上演一般。我们赶十几里路来到了新桥河。这是资阳上游的一个支流,水面又宽又平。
端阳的雨不停地下,河的两岸密密麻麻都是高高低低的伞。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倾巢出动,十几里范围的人都来到了这水边,看河里的龙船在震天响的鼓声里朝前冲锋。大约是一个村一条船,打鼓的在龙头附近用尽着全身的气力在擂。桨手们是一样的衣裳,紧紧地在腰间扎好,低着头,只顾奋力地随着鼓点的节奏拼命地划,桨儿腾起的浪花像雪一样的白。船像一条铆足了劲儿的蛟龙,在碧水上飞。
我不太记得儿时看龙船的很多细节了。只感觉比赛那一瞬间,很是紧张,很是激动,那河上的空气里、细雨中都飘满了紧张与振奋。哗哗的击水声、震天的鼓响声,两岸密密麻麻张开的伞底下无数的加油声,混合在一起,听着听着,小腿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了。
我看到了那胜出的龙舟上的人们高兴地用桨敲击着船边,嘭嘭地响,然后一起又扬起那桨指向天空,得意地挥动着。几十支桨在飞舞,那船突然真像一条出水的蛟要腾空而起了。输了的船,明显地有些泄气,船儿在江心懒懒地漂着,像是一条负伤了的龙。但这种情绪也只是一霎那间的事。再抬头,江面上,不管是赢了的还是输了的,都叫喊着,欢唱着,用桨击着水,热闹的气氛如那四溅的水花一样激起、落下、又激得更高了。
龙船看完,雨也停了。太阳出来了,晒在背上有些温热,口也有点渴了。回来的路上湿漉漉的,被无数的脚丫在上面踏过,起了一层滑滑的泥泞。路边有挑担的豆腐脑在叫卖,扁担下的木桶用白的纱布盖着。年纪大一点的小叔们大方地请客,每人呷一小碗。揭开布,用平底的圆瓢轻轻刮两下,白白嫩嫩一小碗就满上了,再放一勺白糖。轻轻晃一晃,也没有再用勺子舀,将嘴靠碗边,微微一吸,那嫩嫩滑滑的豆腐脑便游进了你的嘴里,有豆的香、糖的甜,还有那儿时的满满的温馨,到何时也忘不了啊。
几千年来,在这屈原的生活过、又投江的地方,一直都有这划龙舟的习俗。那高亢的鼓点声,那桨手奋力划水时满是力量的不停挥动的粗壮胳膊,那堤上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欢笑声,让这个传统的节日比起八月十五中秋节里虚幻的婵娟的故事更让人向往、激动与欣喜。不禁使我想起了,网上还在为这个节里的问候语只能说安康而不能说快乐争论。这不是很搞笑么。
今年端阳的雨一直在下。湖区的甘教授说,很想去今年的兰溪看看赛龙舟。他说,龙舟,江里边赛得多,赛得热闹,听人传,经常因划龙船而有打架打死人的事发生呢。湖区却少有这样的活动。可是他在群里约了几次,因为是过节,都没有约成。
那兰溪史上最盛大的龙船赛开始的时候,我开着车在路上跑。端阳的雨下得正大,雨点一滴一滴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溅出了朵朵水花,耳边除了雨声,还有那不远的兰溪江上龙船的鼓声,嘭嘭嘭,轰隆隆,让人心儿随着一齐在欢快地跃动。路面也看不清,车在雨雾里开得像一条劈波斩浪的双桡长着翅膀的端阳出水的蛟龙。
第二天,打开手机,却收到了一条交警发来的违章的短信。看看窗外,端阳的雨还在下。
(湖南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6月24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