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常德的曲,吃完鼎城的晚饭,我和西洋走出了酒店的门。
都是第一次来常德鼎城,虽然常住在她的边上做近邻已有四十多年了,但是感一切都很新鲜也很亲切。尤其是在这暮霭初起的一年中夏天最后节气里的傍晚。
抬头看看天,有云,在蓝天里静静地悬着,一动也不动。夏天傍晚的天在洞庭湖边都有着深不可测的一片幽蓝。无边无际的,向着四野盖了下去,那蓝得发黑的边际,连着了远处连绵的着着青黛色的又有轻轻白烟一般笼罩着的小山丘。
一弯镰似的月儿,挂在蓝的天上,半隐在那白云的里边。这时的月光还不太强,那层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淡黄的月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在看我们。西洋讲,湖边的水汽重,云比山区自然多一些。加上这几天海边有台风吹,对这里也有影响。我一想,也是。这两天,睡在这汇入洞庭的沅水大河边上,确实凉快。打开窗户,有风轻轻地撩动曳地的窗帘。一晚上,没有开空调,就着轻风便香甜入梦了。
往前走,高架桥下边有三三两两结伴夜行的游人。有的走得很快,穿着紧身的运动衣,一看就是锻炼成了习惯。也有如我们一般慢悠悠边走边聊天的。路上碰到了叶真。这是一个师大读书时经常在早晨看他在外语系楼下前坪空地的大石头上朗读英语的人。个子瘦瘦的,脸也很瘦,黑黑的,嘴尖尖的,厚的眼镜片里有一双眨巴眨巴的细眼。我去师大读研时就看见了他,那时好像他对师大每一处都已十分熟悉。那块坪边四边都有大石头,石头缝处长着旺盛的丛丛细竹,我有时也在那细竹青叶下读过书。所以见得多,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听同学建军后来说起过,说是考研的,屡战屡败,等我们毕业了,还在考。
他见到我,细细的眼睛眨了眨,突然一摸脑袋,说,记起来了,在师大。我微微笑了一下,算认同了他的说法。尽管夜下的光较暗,但我看到了他脑袋上白发已经生出了一些。曾经的那个勤奋的青年,那个手不释卷、天天早晨和他同伴一起准时到那坪前大石头上读英语发出努力而又让人好笑声音的年轻人,现在已经不年轻了。我问他的近况,他先是微微叹了口气,然而马上又谦虚起来。他说,后来考上了师大中文的研,毕业后到了艺术职院,现在做了个副处长。我听得出他谦虚的语气里有了一种遮不住的得意,他补充到,处长快退了,马上轮到他了,有得忙了哦。
我替他高兴起来,莫名地,我想起了那古时的蒲松龄写过的长联,只要勤奋,百万秦关终属楚,只要坚持,三千越甲可吞吴。可不是么。
西洋想去看看常德沅水河边的诗墙。一打听,诗墙在河对岸。听说水的这一边还有刚建好的画墙,也是很有名的。我们便动了心思,诗墙是刻在河边的石壁上,吸引了外地不少游人专程来看。画墙是后来建的,也许建得更好吧。于是,我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了一幅幅灵动的水乡风物画:有节日里的千帆竞渡,那雪样的浪花四溅中,条条巨龙在飞;有夕阳西下,浮光跃金的江面,打鱼归来的小船静静地在水上停着,船头升起了袅袅炊烟,似乎在小小的甲板上等饭吃的小孩子还盘坐着,正完成自己的家庭作业;也许,这画里边还有一幅农民英雄起义的图吧,当年的钟相杨幺不就是在这一带率领着起义的军队发出了反抗压迫和剥削的呼声?
看看这夜色里水乡的风光画去吧。我们在一瞬就达成了行动的一致。
常德的人民十分好客。迎面碰上三四个行人,想问问路的方向。年轻的女同志,停下来,看了我们几眼,说,走错了方向啊。又听说我们是隔壁地方的邻居,便热情地为我们引起路来。
常德的马路和街道都很宽,很干净。马路上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一点垃圾。我听曾跑益阳到常德客车的亲戚说过,常德人很讲究啊。十多年前有一次车里有客人往窗外扔了个烟头,被发现了。硬是被追上十几里路,迫停下来扣了分、罚了款。
我问带路的常德女同志,这样的干净,是不是天天都这样啊。她骄傲起来,说,难道还有假吧。这么多年了,市民们都在心底里有了自觉自愿保护城市文明的意识。她是进修学校的老师,每一个学期都有好多次与同事们一起做志愿者的安排呢。朋友们开玩笑似地说起叶真是大学的老师,可带硕士。她笑起来了,说我家姑娘大学快毕业,正好要考这个专业的研究生。马上激动地加了他的微信。
跟着熟悉地方的人走,很是踏实,不知不觉拐了几个街角,已走了两三里路了。在一个分岔的路口电线杆下,她们停住了脚步。用手朝左边一指,说,朝这条路上去,就到了沅水边上了。如果回家迷路,在微信里招呼一下,开车来接哟。
谢过热情的她,左转,宽阔的上坡马路格外的亮。高高的灯柱下,人来人往,有人在大声的叫卖着本地的香瓜西瓜。原来,这里是一个夜市,附近的农民挑着担,推着小三轮,将自家土里新鲜的蔬菜瓜果都带到这坡边,或蹲或站,摆起了整齐的摊,热情地吆喝着过路的人。有四十多岁的微胖中年人支着个大的火炉正忙个不停,炉上不锈钢的锅里,卤肉在汤汁中上下翻滚,热腾腾的香气在亮的灯光下升起,飘散在了夜市的上空。早上摆摊,是各处我看得多的情景,然而在这沅水河的边上,竟有晚上还在赶集的人们,真是头一次见着。常德的人民啊,太勤快了。
我走到一处摊前,摊边有一辆三轮车。车里有几十个柠檬黄样的香瓜。摊主低着头,没像其他人一样的叫卖着,倒是有难为情的害羞一般。发觉有人来了,她抬起头,立起身来。黄而亮的灯下,看清了,是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孩,有着白晰的皮肤,头发黑黑的,马尾巴不长,干净利索地扎着,柔顺地贴在后背起着淡淡的翠花的裙子上,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是暑假了帮家里大人来摆摊的女大学生,还是刚过门的年轻小媳妇?
她眼睛看着我,闪了两下,没有做声。我轻咳了一下,问,怎么卖呀。她还是没有做声,只是用手指了指瓜堆上的一块纸牌。她的手臂很是修长,手指也很长,白白净净的。真不像是个在田里劳动的人。我纳闷着,就那么分神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一块一斤啊,要得多还可以少一些呢,只是少不了多少。我一怔,看见了她的大而黑的眼睛,微微地上弯着,眼睛里溢满了真诚的笑。我慌起神来,本是来看这沅水河边有名的画墙,摊边只是随便搭讪问问,没想到这女孩是这样的诚恳。我怕是会辜负了她的好意一般,赶紧回答,现在我们要上堤去,折回来时再买吧。她将那长的手臂放下倚在车边,白晰的瓜子样的脸上还是浅浅的笑,说,要快点啊。九点就会收摊呢。我点了点头,赶紧朝前走去,西洋他们已在前头好远了。
上堤得穿过一个仿古城墙的楼,楼很巍峨,很雄伟,重檐叠翠,有高高挑起的四角。楼可能比岳阳楼更高,可惜的是夜色越来越浓,黄的灯光下,一切的颜色都看不清,估计上面也有雕刻的对联,但也无从看清。
一上堤,就感觉一种清凉,如水一般迎面涌来,一下子全身就浸在这无边的流动的凉意里了。堤面很宽,修成了平整的漆着红黄蓝的彩色人行道。人,明显的比堤下各处马路上的多。似乎那马路上各处的行人都像我们一样的赶了过来享用着这河边的凉味。道旁是高大的柳树,河边的水最是滋润,柳枝很是细长。习习的微风不时将那嫩的叶儿拂在了行人的脸上,酥酥的、痒痒的。河边的夏夜里,栖息在高柳中的蝉,叫声也没有其他地方的那么的躁、那么的响。长长短短的,像在咏叹着,哼的是催眠的歌儿。
夜暮里的沅水静静的,一点也看不出白天里那浩瀚水面的汪汪一碧。倒是像有辽远的漆黑铺撒在这江上,一动也不动的一团黑。河面很宽,两岸高楼的黄的红的绿的各色的灯倒映在河水里,像是凝固了彩色的长的灯柱一般,也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想起了冬天里的故宫边上的护城河,结着厚厚的冰,十一钟时的太阳从故宫高大的建筑顶上升起,落在河里的冰面上,就像是落在厚的毛玻璃上一般,黄朦朦的。这沅水河里的夜景,也是这般的安静,这般的凝固。全然不是我在夜晚的西湖、桨声灯影里的其他河里所见的景色啊。
看着眼前黑夜里无边的凝固。那画墙呢?
我们问了问晚上散步的人,他们很吃惊地望了我们一眼,都说,不在这里,远得很呢。
只好悻悻转身,下得堤来,大家都默不作声,慢慢地回走。我寂寞地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了云,弯月发出了洁白的亮,像是嵌在黑蓝高空里的一块玉。
已是晚上九点多,集市早已散了。卖香瓜的女孩也早已回去了。
(湖南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7月2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