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越来越黑,不由得加快了骑车的速度,我瞟眼望了一下前边的天空,不像是诗人在湖里乘舟时所见“墨雨翻云珠乱跳”的情状,天不是墨般的黑,而是用铁青的脸来描绘更合适。铁的颜色在常人的印象里是闪着白亮的寒光或是起着了斑斑的红锈。可是这两种都不是铁最本真的颜色,白的寒光是无数次地磨砺以后才会出现在冷兵器时代战场英勇士兵刀剑的锋刃上,而斑着的暗红的锈蚀却是长期空气痒化的结果,“折戟沉沙铁未销”是古疆场上留下来的一堆堆供后人想像战争惨烈的物证。此时的天空,却是铁青,刚从铁匠的炉中淬火冷却后的那种阴郁的青灰,就是这个样子。铁青之下,地面很静,只有急忙忙赶路的行人。门卫室里,还有一个女人在大叫,你看,北边大亮了,会出太阳吧。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几声冷笑打断了。一个男的说,你也不看看南边。铁青色的南边的天,云压得越来越低,似乎那青灰的雾气已经渗进了道旁树的高枝。还没有多走几步,大颗大颗白得闪光的雨点便扑天盖地地朝地面直砸下来,黑的路面一刹时变成了起着白色水花的亮的飘带。惊得行人撑着伞,直往有树的影下躲着跑了起来。
来到办公室,我甩了甩透过伞的密缝溅在了头上的水珠,打开冬天烤火的小炉,将几近全湿了的裤管靠近,不一会,雾一样的水汽映着红色的电火光便缕缕袅袅不急不慢地升腾起来了。而此时,窗外,车流的声音更响起来。雨停了,天显出了黄色的亮光,怕是要出太阳了吧。我恨恨地在心底里骂起来,这南方的春天,鬼天哟。
恨这天气的最主要原因,却不要这淋湿了的裤管。而是叹着那翠屏山上的樱花。
早一周时,偶然看当地的新闻,画面便闪过这山上的花的靓影,似乎这里的樱花,已成了当地的名片。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谁来栽的了。但十年前刚来的时候,这山与远处其他山没有什么两样,满山的杂花乱树与春夏秋冬时序的更迭一道随性荣枯,山也没有个名字。平日里除了春天里采蕨的老人们拨开乱草去几回,或是大胆的青年男女幽会时想寻个僻静处冒险去一下以外,山里便没有了人踪。后来,有人看上了这里的山,看上了这里的水,就动了心思开发起来。山下的一塘水面扩大了,弯曲着绕着山的脚跟转了大半个圈,起了个名,叫青山湖。而山上呢,遍种了各色的花树。有冬日里开着的腊梅与茶花,有秋天月夜下吐着暗香的丹桂或是金桂,夏天里各种人工栽下的花都歇了的时候,那攀附着高树而生成的一堵堵绿色的碧玉般绿的厚墙上,粉的、红的、雪白的蔷薇花又在招引着翩翩而飞的蜂蝶们馋馋的眼神了。
后来,这山便出了名。可出名的不是这些花儿。而是早春来时,几天几夜里开得旺盛的樱花。有一次,以前读师范的同学在信里呼唤着我,喊着,快出来啊,我们到了你的单位边上这山里看樱花呢。说完还传上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几个女同学隔着柔的樱枝将自己漂亮的脸儿衬着粉色如霞的樱花露了出来,带着甜的笑意。还一张是樱花的山下马路上,排着了队的长龙和密密匝匝来看樱的人群。我当时心里一动,却又只能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我没有在单位,此时的我正在远隔着三千里外的北方呢。北方宿舍的窗外,正开着一株鲜艳如滴的紫叶李,叶还没有现出长的痕迹,满树却是花团锦簇了。那个时候,我对同学满心的欢喜有点点不以为然,认为是大惊小怪着。不就是樱花吗。不就是那原来荒着的小山吗。本来我对小山没有一点意见的。觉得山就是这原始的模样才可爱,可是随着各种花的树栽上后,不知哪一个好事者给取了一个名字,叫翠屏山,还把这名字深深地刻在石头上安放在山脚下。当时一看这名字,心里便觉得好笑,像是秀才的软帽戴在了荷锄的农夫头上,那本应戴着的是一顶遮阳的草帽或是避雨的斗笠吧,似乎很不合宜,这小小的原来的荒岭,也称得上是翠屏?而樱花呢,心里一直也是不太喜欢,不喜欢的原因不是花的本身,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上大学时,选修第二外语,我就知道了这花原来还有一个叫着“洒枯拉”的读音,上这一门课,一定得会唱一首叫“洒枯拉”的歌。歌里反复地伴着那异域的音乐和节奏,回环的哼唱着,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樱花哟,花如云海似彩霞,芬芳无比美如画。就这几句,我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唱时头也不禁地摆动着摇晃起来,显出十分陶醉的样子。我便是格外地不自在起来,想,别人的花,关你什么事哟。自家里那盛开着的灼灼的桃、那一夜春风后万树如雪般的梨的花,不值得你去歌唱、你去爱恋么。再过多少年,已不是少年不经事的年纪了,偶然,查到,原来,这樱花,竟然不是国外的花,身居异域前的多少年,就在自己所处的这块土地上绽放多少年了。我惭愧起来,这么多年,一直竟是自己的小心眼在作怪,错怪了它哟。
同学回信嗔怨着我,老是不在家哟。我赶紧发信赔着不是,下次啊,下次提早些哟。我带你们玩个够哦。同学笑了,下次,得狠狠地宰上你一回。
时光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三年的春天,一直忙忙碌碌的,总是想着去看看那满山的樱花,总是想着就在不上千步的咫尺之处,可是等真正稍有闲想起去动身看花时,匆匆春又去了。
昨天看到同事发在报纸上的照片,宣传着学校的美景。就在这樱花的山上,春的阳光下,如云如霞的粉的、紫的、红的樱花竞相怒放着,一树连着一树,一簇挤着一簇,远望,若晴空如洗里天边静止的流云、又似节日里的夜里劲绽在湘江上空的烟霞。我在想,如果是李白,写着那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李白,如果到此,他也许会大声惊呼,我在梦中的青青欲雨、澹澹生烟,我在梦里想像着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原来都是真在这里有哟。梦兮幻兮?更何况,在这无边的花的缤纷的海的景里,在这四溢着的花香氤氲的围里,有着青春的学子在踮起脚的尖儿,炫动着芭蕾的柔肢。灵动的手腕急速的旋转着,舞起带着樱的香味的风儿又将片片的花瓣惊动,翩翩从枝头也像是转着芭蕾的舞蹈轻灵灵地飘落、飘落,又落到了花树下。花树下,有一群姑娘正凝神坐在琴旁,素手纤纤起伏中,悠扬的琴声伴着轻快的歌儿在樱的树下,在樱的花丛,在樱的山间荡漾。于是,我就下着了决心,等早晨,我就要跑着去看看,看看这多年来一直牵挂着的,心中的樱。
一夜闪电惊雷,一夜倾盆大雨,天亮了。
我起得早,路上很少有人。只有各种的鸟鸣。
一路小跑,我来到了这叫着我不大喜欢的名字的山下。想好好地在樱的云海里尽情地享受着这多年来迟到的花的色、花的香。可是眼前的景色,让我惊呆了。那阳光下盛开着的粉紫淡洁的樱花、那花里嗡嗡闹哄着的蜂儿蝶儿,它们的影儿都到哪里去了呢。只有清晨里,阴灰色天底下青青的寂静的山,山里有几声鸟的戚然的短歌。樱树上看不到了一点儿花的影,只留下了满树青黑色的枝条,以及枝条上开始生发着的暗红色的叶的苗儿。一夜的狂风、一夜的电闪、一夜的雷鸣、一夜的急雨,纤弱的、似是小家碧瑜姑娘般的樱花,受不了这风暴的摧残,纷纷带着不忍,离开枝头,委然于地。在枯草丛中,在低洼的水坑边,在游人踏出的发白的小径上,片片花瓣和着带雨的泪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有的花瓣还重叠着,是紧紧抱在一起,在偷偷地哭着了么,让人看一眼也觉得心生无边的凄悯。
我拾起一片红的花儿,指的尖儿刚刚拈上,整片的花瓣便紧紧地贴了上来,带泪的粉色的花底下,红湿处,清晰地印出了我的指的纹印来。好像上边写着几个字,明年的春天,来看我,好么?
(匡列辉写于2019年3月21日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