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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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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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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边的男人

序:浏阳河的水不停地流,转过了多少曲折,终于来到了我的窗前。在这里,极平缓地淌着的浏阳河猛然转了一个大弯,像汉隶里的一个长撇,却又是粗粗的,在那笔尾的末端,重重地按了一下,狠心地向外一甩,将那一湾的碧水,隐进了视野最远处的一大片丛丛的绿柳苍苍的影里,再也看不见了。这是我来浏阳河后对这河的白天的整体感觉。河边的景、河边的人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之客,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

回住处的时候,我眼前还是晃动着河边堤下街上那背箱男人根根突起的细瘦肋骨,河边堤上路灯下那小男孩夜幕中扑闪扑闪的黑眼睛。

吃过晚饭,走出酒店,往右,过马路上堤,是日日都走的浏阳河畔。我犹豫了一下,将走的方向调转往左去。前天晚出门时,碰上了同伴,他们便相邀着往这边走,说是不远的地方是烈士公园,公园里有古树参天,浓荫下面散步,阴凉得很。我想跟着去,但又舍不得到河的对岸马栏山休闲处的篮球场上动一动,流下汗。颇是踌躇了一会,还是没跟,一个人径自往了河那边。偏偏又伤了手臂,便后悔起来。今晚得补补,去他们所说的方向吧。但是同伴们此时都不见了,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往这边走。

前行不到三百米的红绿灯处右拐,是一条长沙街上普通的马路。可是,细看却十分的不同。路的右侧停满了装货卸货的大卡车,打着赤膊的年轻人中年人正挥汗如雨,弯着腰吃力地将一箱箱一捆捆建材、五金之类的东西挪上挪下。立秋已是三天,走在街上,似乎没有了初来时夏末那般的热。但是人只要从空调的房里走出,动不了几步,身上的皮肤还是潮潮湿湿的,汗湿的衣贴在后背上,粘在肚皮处,很不好受。

我看见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瘦瘦的,短的头发黑得发亮,根根直立起来,刺猬一般,应是之前剪了个平头后许久没有再剪了。他从街边的仓房里半弓着腰赤膊走了出来。我看见了他肋骨,一根根的突起,将那胸下两侧白的皮肤撑成了一道道半弧。他趿着满是油污的拖鞋,沿着大货车车厢后斜铺的铁板攀着货厢的栏杆,似是一跃,像灵猴一般到了车厢里。

车厢被成拱状的铁的栏杆全都围了起来,装满了货跑在路上,上面肯定被一层结实的棚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可是现在是暑后的初秋晚,流动着的空气还是火一般的烫,所以棚布早就被人掀开了。那人来到一个大的纸箱前,停了停,突然发现了正看他的我。他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浓黑的眉毛微微地抖了抖,皱了一下,闪出了一股无言的恶意。我赶紧将眼神移开把头扭到一边,却又见到了他手臂上绣着了一条青色的小龙,摆着弯曲的尾巴,似是要游进那皮肤的底下去。

缓走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又抬头看着了他。

纸箱立着,比他的个头还要高出半个拳头。他用手轻轻拍了拍纸箱,然后,半蹲下来,双手反扣在背后纸箱上捆着的胶带上,抓得紧紧的。深吸一口气,将背前倾着,弯成了一道斜坡,手暗暗地扯着那箱上的胶带一用力,大的纸箱就压在了他的瘦的斜背上。定了定,他慢慢将后背稍伸直了一点又一点,纸箱离地悬空起来。他的脸突然地胀红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如同地里的游动的大蚯蚓一样隆起。沿着那有坡度的铁板,他吃力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比他身躯要大得多的里边不知装着什么沉重东西的箱子背了下来。

下坡时,速度是极其的缓慢,似乎每一步都要耗尽他一身的力气。那个坡不过是两米的距离,他却是一步一步在蜗牛般的挪动。每一步都是那样沉重,那样的压得喘不过气。每一步又挪得是那样的小心,似乎每一步的一不小心,那纸箱就会偏斜,就会泰山压顶一般将他瘦小的躯干豁的一声压爬在地下,变成满地的碎骨。

这时候,他再也没能抬头看着看他的我,边上也有个女的在盯着他。

快要到坡底时,纸箱压在他背上,倾斜得更厉害了,显得格外的重。他的背弯得更厉害了。双手牢牢地抓着纸箱两边的绳子,手上的肌肉也一条粗一条细的紧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臂上的那小青龙的狰狞的头也像是抬起了一般。他的脸埋下去,看不清脸上的隐忍着的痛苦的表情。只有那根根的竖的头发,显得更直了,上边还粘着汗,黑里透着丝丝的白亮。

我看了一眼他那胸前本来就有突起弧度的撑着瘦的皮肤的肋骨。看了一眼就怕再看第二眼了。这时,他的背弯成了一张弓,竹子做的弓,已经被拉得满满的,到了极限。似乎再往下一点,这弓就会断成两截。背下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由半弧弯曲成了一个个几乎是满的圆弧,一根根嶙峋地撑起来,那瘦而白的胸前的皮肤就紧紧匍匐在粘贴在这些细细的弯的骨上,显得格外的惨白。我心底里一沉,将头撇开,没再看,往前走了。

我想起了少年时读书偷懒被父亲逮到,他就狠狠地用竹枝或是藤条教训我一顿,还说,现在不用功,将来像德哑巴和他爹一样就去黄溪桥河边挑沙子去吧。挑沙子还要有熟人介绍,没有熟人,只怕挑沙也挑不成。一担从河水里刚捞上来的湿沙近两百斤,我看见了德哑巴他爹四十来岁背就驼得狠,就像这背纸箱的瘦男人一般。

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是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没有了方向。前边路旁竖着个标识牌,写的是九道湾公园。原来,这街道就紧挨在浏阳河堤下。歌里唱道,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这里就是最后一道弯了。拿出手机的高德地图,发现离烈士公园还有一两里路,不想走了,就在这九道湾公园遛遛吧。

公园其实就是附近居民健身的一处游乐地方。有儿童玩的很多设施,也有单杠双杠等。但最显眼的是在一处低洼地开辟出来了一个篮球场,边上还有一个羽毛球场。

打篮球的人很多,有中年的,更多的是放暑假的男生,大都穿着耐克的高帮篮球鞋,在球场上你争我夺,挥汗如雨。我刚吃过晚饭,不想剧烈地动,就在边上捡起一个球,一边慢慢地拍,一边看着他们在打。这群男孩子年龄都相仿,约十四五岁,只有两三个小一点,约十来岁吧。但个子都显高,最高的两个约一米八九了。尽管年纪小,但运球、出手投篮的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肯定是家里从小就送专门的培训机构练过。个子最高的那一个,游离在三分线外,动得很慢,显得懒洋洋的,偏偏他嘴里在指挥着,教训着那几个年纪小的卖力的不停歇地东奔西跑。如果球传得不到位,他接到球,单手抓住,扬得高高的,一手指指点点,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极像江湖老大一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红的黄的云都收住了它们这层太阳给的彩色,变成了乌蓝、深灰,天上的星星也亮起来了。

林间的小道上晚上出来到浏阳河堤上散步的人多了起来。随着人流,我又到了日日晚上散步的河边。

这时的天已全黑了,那些彩云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有深邃的幽蓝的天,天上的星星多了起来,发着亮,一眨眨的,格外有精神,像是睡了大半个白天,趁着晚上和我们一样出来溜达来了。

浏阳河九道湾处的堤面很平整宽阔,修成了红蓝不同色的跑道,红色的道上有电动的自行车,响着铃铛从身边飞驰而过。刚上堤的那一处格外开阔,整成了一个四方的坪,是用来跳广场舞蹈的。有穿工夫衫的老头梳着打了发油的花白头发,靠在堤边粗大的黑色栏杆边等着他的同伴了。黑色栏杆是铁做成的,用手一敲,砰砰作响,很结实。栏杆每隔十二米左右就立着一个黑色的灯柱,柔和的昏黄的灯下,有成群的蚊虫在上下地飞。大的音箱就放在坪的中央,静静地等待着主人们将它开启。

前几天河堤散步经过这里时,在靠近灯柱边,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路边自带的可收放的小凳子上。她们的前面放着一个白色的泡沫小箱,那里面贮藏着一箱绿豆冰棒。箱子右侧放着被塑料包装袋兜着的十几瓶矿泉水,左侧是一个打开着叫卖矿泉水和冰棒的充电喇叭,循环地发出单调的叫卖声音。晚上河边暑热未消,那几日里,这叫卖声与路边树林子里高叫着的蝉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听得人格外觉得燥热。我每每路过,只是匆匆一瞥,逃也似地飞快走过,偶然回头,却见那女人望着我和游人的背影,默默在愣神。

今晚,那小摊儿像往常一样,也在。

只是小白泡沫箱后只坐着那女人的一个孩子,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件草绿色的打篮球或是踢足球的背心,一条普蓝色的短裤。看这身打扮,平常也是爱运动的小朋友吧。可是,那背心,有点皱,也许是妈妈从地摊上买回来的。

他坐在那里,眼睛一闪一闪的,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看着远处的人,慢慢悠悠地或是快速地从他面前过去,又伴着一路昏黄路灯投下的模糊灰影渐渐地远去。有时,他眼睛又会一动也不动地直望着眼前马路那边的高高的密林。密林里有蝉鸣,有时也有一团团灰影从林深处飞出来,在路上、在河边上下翻飞着,忽高忽低的。小孩肯定是认识它们的,他太熟悉这些天天相伴的小生灵了。只有我,头几天来时,非常的诧异,怎么在河堤的晚上,会有这么多的小燕子不停在飞,默默地飞,也不叫一声。到了第二天,我仔细一回想,才知道不对。那不是小燕子,是蝙蝠。小燕子有剪刀一样的尾儿,它们在天底下快活飞翔时会有愉悦的叫喊。可这是蝙蝠,尾是尖尖的一个小凸起,也不会叫,甚至也没有小燕子那般滑翔时优美的舞姿。小孩的眼神可能还会穿过那密林,看到里边有几棵梨树。秋天又来了,任凭梨叶再宽大,却也遮不住那越来越圆硕的梨儿了。我想,这时的小孩,肯定在惦记着那梨的甜甜的滋味了吧。

我慢慢地,如同往常一样的经过小男孩的小摊前。今晚,为什么妈妈没一起来呢,是不是有别的事了。为什么小姐姐也没有来呢,是不是在家里赶做没有完成的暑假作业。只有这小孩,一个人蹲坐在这黑夜里的浏阳河畔。家里人不担心么?小孩自己一个人晚上出来不害怕么?

晚上天黑,我走近男孩时,才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就端坐在小箱的后面,箱边有矿泉水,有小喇叭在喊,绿豆冰棒两元,矿泉水两元。声音甜甜的,似乎是小姐姐的声音。小男孩头发黑黑的,在灯下闪着亮,穿着的运动的背心尽管有点皱,但很合身。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很亮很亮,像黑的水晶葡萄,更像那天上的亮的星星。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看了一下,看着我从他身旁经过,然后又低下了头,向往常一样的坦然,又安静。

前行了十几步,我觉得背后一直有一双扑闪着的黑眼睛在盯着我,失望地目送我沿着那弯弯的浏阳河水远远地离开。我转过身来,却依然看见,那孩子的脸是望着前方的密林,原来是我自己的多情。我的脸有点发烫起来,不知为什么,脚不由自主地向回走了,又走到了小孩子的面前。

可是孩子依然没有注意我,因为他眼前经过的人现在开始越来越多了。直到我停下来,站在他面前,他才抬起头来。眼睛望着我,里面掠过一丝喜悦。他问,叔叔,买矿泉水吗,两块。我看清了昏黄的路灯下,他黝黑的小脸庞,他黝黑的却是结实的胳膊。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淡了下去。我问,是天天在这里卖吗?他点了点头。堤上的蚊子很多,一到傍晚就从草丛里飞出来,直往人家腿上扑。我又问,光着脚不怕蚊子咬啊?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说,出门时妈妈帮涂了花露水,少了些,但还是咬。他嘴咧了咧,像是表现出咬痛的神态。

我对他说,帮我拿支冰棒吧。他高兴起来,站起了身,又弯下腰,麻利地打开泡沫箱的盖,从里边抽出一支,很快又将盖盖上了。他是怕冷气跑了。我伸手去接,他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只见他将小手在冰棒外边的塑料纸上小心地按了按,又摇了摇,说,叔叔,这支不卖给你吃。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他摆了摆小手,说,这支里面碎了,妈妈说不能将坏了的卖给别人。我接过来,一摸,真的,还真是支碎冰棒。

小孩很快将碎冰棒放回箱里,又迅速从里边拿出一支来,轻轻按了按,递给我,说,叔叔,这支是好的。

我摸了摸小孩的小脑袋,掏出手机,对着小摊边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付了款。孩子清脆地说了声,谢谢叔叔。我的眼神又落在了他那绿色的背心上,背心上有个23字样的数码,小孩子也有自己喜爱的球星啊。我又突然地想到了刚刚在九道湾公园篮球场上那群打球的男孩,那些穿着一身名牌衣鞋的、背心上也印着各种数码嘴里却叫着骂着的奔跑的男孩们。唉,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河堤上有晚风起来。立秋后,风里带来丝丝的凉爽。我将冰棒纸剥开,将冰棒放到嘴里,只轻轻的一咬,唇齿之间就溢着冰凉凉沁甜甜的味道了。

(湖南匡列辉写于浏阳河畔2023年8月12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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