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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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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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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

昨天早上回去时已九点多了,厨房顶上还在冒烟,父母在屋里忙着煮饭。我感到有点诧异,平时他们六七点就吃了早饭,今天这个时候还在切菜呢。母亲见我回来了,很是高兴,还没有等我开口问,就说,今天趁早凉快,到左家仑去了一趟,买回来了一些钱纸。

左家仑是我们镇的集市,距家里有十来里路,过年过节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都赶到这里买东西,平时也很热闹。只是有点远,没有赶上车时走路来回二十里,很辛苦的。但是父母常常是这样,结伴去逛,买些要用的回家。母亲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去买东西,因为买回的总是不如意。有一年过年前,去买肉,可买回来的大部分是肥肉,母亲就埋怨起他花了钱没有办好事,做孩子的我们也跟着一脸的不高兴,惹得父亲生起了气。他两手一摊,大声叫,以后再不去了,你们自己去砍。

大约是从这以后,真的,每次都是他们两个一起去,母亲买的东西称心多了。她说,钱在自己手里,买就买好的,不好就不要。父亲只是带着根扁担,立在边上,扁担上挂着两根绳索,是准备挑东西的。这时的他,像个保镖,又像个拿枪站岗的战士。但是他不喜欢听母亲和商贩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价。人是站在那里,但眼睛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出了神。如果那远边的人群里起了什么热闹,他就定是会凑去看过究竟。等母亲找到他,少不了得又要听一顿数落。他反驳着,一边说几句看你在那里罗里罗嗦搞半天的话,一边挑着东西就往回走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每次出门,母亲是个指挥家,像他的大脑,他也乐于做挑夫,少了冒单独出去回来费了力还要挨骂的风险。

吃了饭,母亲叫父亲把买回来的钱纸拿进摆着电视机的房子里。昨天立秋过后的第二个节气处暑都过了两天,但还是很热,房间里开着空调。因为还来了几个小外甥,他们一进门就溜进了这个房间,打开空调,蜷着脚歪着头躺在床上看手机。我对母亲说,天一热就开空调啊,空调费我都在手机里交了。母亲总是笑着看着我,说,是啊,开了呢,你莫吹咯,有好多钱咯。平时里,他们是舍不得开的,只是打开电风扇在头顶上转。就是太热的晚上也只将空调开到半夜又起身关了开电扇。只是家里来了客人,就赶紧招呼人家,天好热的,进屋坐坐,里边开着空调,凉快。

一转眼,又快到七月半了。这时节中国的农村里都在搞一个活动,普遍是叫烧包,说得雅一点叫中元节化包。也就是给逝去的亲人们烧一点冥钱到阴间,让他们过上幸福日子,别忍饥挨饿的。听说,这一段时间,有的人会在梦中梦见那些亲人诉说着他们在阴间受的苦,叫赶紧烧钱过去。小的时候,六七月的晚上在池塘边歇凉时,有大人会说得绘声绘色的。听了以后,就会感觉那晚上的黑乎乎里四处都是鬼。夜路里都会碰到那些来要钱的鬼们,苦着脸,伸着红红的长舌头,长着突起的獠牙,蓬头垢面的。有时,摸摸胸口,小小的心脏会在不停地跳得砰砰直响。晚上回家也担心极了,生怕梦里会再遇见那吓人的场景。

去年七月十四的晚上,乐姑打电话来对我说,梦见了我奶奶,梦见了林姑,想托我回去烧点钱给她们。那时我正在利用暑假不停地修改一篇刊物上准备发的文章,一万六七千字,改得全神贯注很是费力气。没有想到已经到了七月半。第二天,我赶紧回来,和妈妈说烧包的事。谁知她说,七月十五了,还烧什么。前几天你没有回来做这事,我在地里忙,父亲也不帮忙,就没有烧。算了吧,明年再烧。我说今天才七月半呢,可以烧。我还拿出手机来搜索,说全国人民都是在这一天做这事呢。母亲没有看,只是说,你不知道,七月十四前,阴间的鬼是自由的,可以到处跑,七月十四阎王老子就开了会,大鬼小鬼都又关起来了,再烧也收不到了。但她见我执意信手机文章里的话,也就放下手中的活,一起帮着写包封、拆钱纸、粘包封,都搞好以后,放太阳底下晒着。

等太阳一落土,将包封放在干稻草上,鞭炮一响,将稻草点燃,稻草上的包封也一齐吐着暗红暗黄的火舌烧了起来。母亲又弯下腰来,将剪好的一些碎纸钱也在火堆的周围烧起来。她说,这些散钱是给过路的野鬼子的,不让他们抢那些烧给亲人的大钱。她拿出个洗脸的盆子,盆子里有水,水里泡着些白米饭。她将那些水泡过的米饭一小把一小把地均匀撒在那火堆的周围稍远些的地方,一边抛撒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一脸的庄重与严肃。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后来,我问她说的是什么。她讲,那些散饭也是打发过路的鬼的。这些事做完,她还是惋惜地说,七月十五了,只怕是收不到了。我说,收得到呢。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明年都记着,早一点做。

母亲总是记得给过世的亲人们在七月半时烧包。这是一个中华传统节令,母亲也很清楚,世间并没有鬼神,但几乎每年她都还是满怀虔诚去做,主要是表达对先辈们的深深怀念。但是烧包有一个难事,就是要写封皮,就像写信要写信封一样,要写好是谁什么时候寄给谁,一点也不能马虎。母亲说,写错一点都不行,会收不到的,就是收到也不知是谁寄的,都不好。爷爷在我小学二三年级就去世了。母亲每到七月半就对父亲说,你来写,你读的书多,又当过兵,这些你肯定会写的。父亲不很情愿,大约是在责怪当年在外工作且手里还有点权的爷爷没有把他招工出去,最后落得当了几年兵又回到农村里。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写过几回。可每一次尽管是母亲好心地求他,他还是嫌麻烦,拿起毛笔一边写一边不满意地噘着嘴,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后来,我读了师范,练了毛笔字,母亲就特别的高兴,就不要再去求父亲了。她要父亲写了个样板让我照着写,每次写好,她都要拿起来,认真念一念,生怕我写错了。念完,又夸我的字写得有进步。以后,每年到这时候,她都记得完成这事,很少忘记,像是要完成一个神圣的任务似的。

没有想到,今年这一年里,母亲一直惦记着去年七月十五烧包这事。可能她还是觉得那一天尽管是烧了,但是阴间的亲人们又被阎王爷管束住,收不到那些钱了。所以,农历七月十号就一大早和父亲两人到集市里买来纸钱早一点烧寄过去。

父亲把一堆黄色的钱纸搬进屋放在凉床上就顺手关了门。他还是不喜欢参与这个活动。

母亲拿了个碗进来,碗里装着些饭粒,那是准备粘封皮的。她笑着对我说,知道你会回来哟。就是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一个人慢慢写慢慢粘,早点烧。看得出,我回来,母亲是很高兴的。她又吆喝那两个躺床上看手机的外孙,起来,帮折纸钱。

母亲打开一个红色塑料袋,一些皱了的旧封皮纸散落出来。母亲用手指着说,就照着上面的写吧,小心一些,别写错了。我拿过来一张,看着,上面的日期是二00六年。十七年前的中元那一天的光阴就定格在这封皮上工工整整的字迹里。我看了这字,不是父亲写的,他小时练过帖子,一笔一画都很舒展。而这字四四方方的,写得规规矩矩,是母亲的字迹。这一年的前一年,八十三岁的奶奶暑假去世了。秋季开学时九十二岁的外婆也去世了。之前的好多年里,在阴间享用的只有爷爷,这一下,多了两个逝去的亲人。母亲心里肯定是格外的难受。她常说,奶奶的粽子包得好,小巧玲珑的,又好煮,煮出来整个粽子都透着了绿绿的粽叶的清香。她说她自己没有这个耐心,每一个粽子都包得很大,小孩子们都抢着吃奶奶包的。说起这些时,她的眼里总有着异样的神情,仿佛是又回到当年和奶奶一起端午时包粽子时的情景了。

母亲拿起那张写给外婆的封皮仔细地端详起来,上面写着肖母吴氏字样。母亲看了又看,叹了口气,说,你外婆活到了九十二岁,受了不少苦,帮着这家将孙子们带大又到那家去帮着带人,但她整天乐观,笑哈哈的,人也很清醒,去世前头脑都清清白白,一点也不糊涂。我记起了,逢年过节的,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很早就到了外婆的家里,外婆总是拿出最好的东西来给外孙们吃,有起着漂亮松花的油亮的皮蛋,有飘着异香的墨鱼炖肉,各式各样的菜餐餐都是一大桌。杀猪时,外婆还特意叫屠夫割了新鲜的猪肝,用草纸包着,放灶里的火堆中。不一会儿,从通红的灰烬中将那一团刨出,剥开烤焦的纸,就露出了香喷喷的无上美味。除了吃,还有那么多的表兄弟表姐妹一起开心地玩。外婆家在沅江水秀湾,水秀湾就是我童年的天堂。

我回过头来,看看母亲,看着她看了看写给外婆的那张样板,眼光又落在了另一张上,日期是公元二00八年。上边写着,肖公运福老大人的字样。我知道这是外公的姓名。外婆去世以后的两年,外公就走了。以前外公就是外公,我还真不知道他的姓名。印象里,他就是中国农村千千万万从旧社会走进新社会里的辛苦劳作一辈子的农民。每逢看到我们过节时来他家,他总是特别的欣喜。本来天天在田里土里从早到晚忙碌的他这天就不出去了。吃完饭,就喜欢和围坐他身边的人聊过去,开口就是民国几年孙中山,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的。说得最多的是,他年轻时到他们的集市莲子塘卖东西,大约就是芋头、红薯、凉薯之类的。碰上了一群流子,四五个,痞里痞气的,要来抢他的东西。说到这里时,他停下来,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我们听得都很紧张,默不作声的,看着外公打着手势,食指朝前点着,好像他前面的就是那群流子。然后,外公将腰间的布带一紧,站稳,双手晾开,右脚尖在地上轻轻一划,就刻出了有明显痕迹的一个半圈。那样子极像后来电影里边的黄飞鸿。流子们一见这阵势,心里直发毛,看得出这人只怕有功夫。便都甩头悻悻而去。当时的小伙伴们都听得入了神,哪怕是听了多少遍也觉得很是振奋与佩服。每一次说这事时,外公花白的胡子都跟着他开心的笑脸在得意的颤动。只有外婆在边上经过时,笑着嗔怪他,又在翻出些陈狗屎在吹。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外公是个武林高手,可是他的那些功夫传给了谁呢?

我看了看母亲的脸,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正盯着我写好的那几张封皮纸入神,眼睛里湿湿的,她又在想起了她辛辛苦苦劳作一辈子的父母了么。

我又写了给林姑的、给媠媠的,母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笔尖,生怕我会因疏忽大意而写错了。小外甥们的手脚很快,黄色的纸钱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母亲将写好的封皮纸封在纸钱的外面,然后用饭粒将封边小心翼翼地粘合好,递给我,让在那密封处写上个大大的封字。有一封的封字写得快了些,显得有些潦草。寸字的那一点与竖勾连在了一起。母亲拿在手里,左看一下右看一下,递给我说,这个字不行,不像个封字,纸钱没有封好口会掉出来。我笑了笑,连忙接了过来,拿起笔重新端端正正地写着,一笔一画的将那一勾那一点重重地打上,母亲才放了心。

见还有几张空白的封皮。母亲想了想,又从黄色的纸钱里抽出一小叠折好,对我说,还给外婆写几封吧。外婆在阳间受了苦,多寄点钱去在地下面让她尽量多享些福。听她讲这么一些话,我的鼻子里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下午时有事,我就早些回来了。临出发时,母亲说,你们回来还是好,一下子就写好封好了。我一个人搞只怕要搞两天呢。今天就烧过去,让地下的亲人们早点收到。

到了傍晚时,太阳落山了。窗外,四处响起了隐约的鞭炮声。一年一度的中元化包又开始了。

(湖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8月29日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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