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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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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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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的哑巴

早晨,和几个朋友在球场练习投篮。一脸黝黑色、常年剃着短发平头的哑巴在紧临球场边的马路上拿着他自制的扫把在扫着夜里风吹下来的红的绿的樟树叶。

突然,他停了下来,胳膊夹着那扫帚的长把顶端,穿着旧的蓝拖鞋的双脚轻轻向上一跃,跨过路边两尺来高的麻石台阶就到了球场的一个角上,立在那里,脸上带着笑,专注地看着我们投篮。

其中一个朋友刚找了个老婆,小了很多,得天天小心地陪着她围着校园马路很早就起来散步。以前是从来没有看他这样一圈又一圈地转的,他喜欢跑,喜欢跳,喜欢和我们一起打球。现在成这样了,而且很准时的每天六点就起来,看样子时间真的是会改变一个人的。但是如果是这样想,肯定就错了。

他一见到我姗姗而来,慢拍着球,砰砰砰地穿过校园北门的门禁,过了马路来到球场上,散步就停了下来,老远扬着手,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和我一起找到那一边挨着晨光里的树影下的球场就打了起来。他老婆还没有走够,也只好一个人继续寂寞的朝前去了。

我和朋友一起比投篮、比勾手,有时也比斗牛,也就是一对一的单挑。秋天的早晨,尽管有晨曦在不远处的空坪里晒出一片金黄,尽管远处的小树林起着薄薄白纱一样轻笼的雾里有一对夫妇正在认真地将白色的乒乓球忽高忽低地推来推去。但是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的寂静,甚至哑巴和他那圆脸矮个的老婆扫马路一下又一下的唰唰声都听得清。哑巴看见我们出现,很是高兴,脸上起着了笑容,嘴里乌里哇啦地叫起来。有时还晃着脑袋,夸张地迈开八字步,欢快地舞蹈着。然而,他的手里扫帚并没有停下来,还是在扫着落叶,只是幅度更大了,不小心用力一挥,扫帚的尾尖往高处一摆,就碰到了樟树的枝叶,叶儿簌簌飘落,将身后刚扫过的地又铺了一层。他瞪大圆的眼睛朝树上望了望,又大声哇哇地叫了几句,好像是很生气一般。

看着我们看着他,他突然来劲了,将扫帚往地上一扔,裤腰带向上提了提,勒紧,然后下蹲,双手死死地环抱着树干的底部,深吸一口气,像是学相国寺庙里的智深和尚倒拔垂杨柳一般。然而那树却是纹丝不动。他抬眼看了我们还在盯着他,更带劲了。拔是拔不动,他又偏着头像是仔细琢磨一般,一手扶着树,一手化掌为刀,一下一下地斜劈下去。他是在想砍掉这天天掉叶天天让他起早摸黑扫落叶的树。然而他又停下来。将弄脏了的手往身上的衣服上一揩,两手一摊,发怒的脸又忽地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原来他是在逗我们开心。

我们大声地喊,哑巴,你还不快扫,你老婆会骂死你这个懒鬼的。哑巴天生又聋又哑,说其他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清,与他交流只能做个手势大概地让他猜出个什么意思。可是一说老婆这两个字,他马上就好像明白了一样,转过头,望着老远也在扫马路的他那老婆的背影,双手不停急急地摆动,嘴里呜呜地叫着,一脸的表情很是厌恶与嫌弃。可能是嫌摆手还不够表达他的内心想法,他又将扫帚将路沿一搁,将右拳伸出,小指往上弹直着竖了起来,来回地摇着,表达出对老婆的不满,脸上还做出个痛苦的表情。我们都笑了,喊,胆小鬼,只能背对着老婆才敢这样做,会被老婆打死的。也不知道他懂了我们在喊的意思么。可能只是看着我们笑,他也两手乱挥着,快活地笑起来。

哑巴是怕他老婆的。

每天除了扫马路,还要捡废塑料瓶集在一起卖钱,到了下午四五点时,又得用小拖车拖一车矿泉水来来回回地在篮球场上兜圈售卖。扫马路时,他老婆看见他停了下来,会隔着马路一边大叫,又在偷懒。别人喊破嗓子他都听不见,只要他老婆一开腔,不管多远,他都会又低下头,趿着那满是灰垢的烂拖鞋一下一下往前扫。很用力的,除了有唰唰地响声,灰黑的马路上还会留有扫帚竹枝摩挲过的细痕,他扫过的马路很干净,可是秋风一过,又有叶子悠悠地飘落。也难怪他要扬掌将这些树砍掉。但他又不能真的砍了这些树,因为日复一日地扫着这些树上长出又掉下的叶子所赚的钱养活着他的一家。对这些树,他的心情是爱恨交织的吧。

以前,我总是对他有着一种可怜和同情的心。因为,他年纪看上去和我们一起打球的人都差不多大。当我们在打球娱乐的时候,早晨,他要在他老婆的呵斥声里天还没有亮就起来扫地。到了下午放学时,球场上满是打球的人,他又要穿梭在球场的每一个角落去卖掉他的那些水。早些年,他还有竞争的对手,一个大头的胖子,蓬松的头发,也是拖着一箱矿泉水,有点呆滞的眼睛总是盯着场上打球的人,一句话也不说,脸上阴森森的。大家都不太喜欢买他的水,我有一次口渴,急着要喝就招手,他马上奔了过来,接递过水,看见他长长的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就再也不想买他的了。同伴估计也和我想的一样,就是渴了,也忍着,等笑嘻嘻的哑巴过来。

有时人多,买了好几瓶,我们就逗他,打着手势问,要多少钱。他一边哇哇哇地笑着,晃着脑袋,一边竖起了左右手,手指头显示的数字分毫也不会有差错。同伴说,这哑巴,尽管没有读过书,心里清白得很呢。打球有时没有带钱过来,和他赊水喝,他会意了,就立刻从箱子里掏出一瓶,做一个仰头喝的姿势扔了过来,然后摆摆手。意思是只管喝,赊账也可以的。我就赊过多次,有一期期初的时候赊了,好长一段时间忘记了,每次见他,他总是笑嘻嘻地走过来打过招呼。有时拿着球拍几下,突然加速,背后转身,球从胯下穿过,只往前一抛,老远的球竟然刷着篮筐进了个,我们都惊叫起来,他接着又在更远的地方扬手一投,球砸在铁篮筐沿上转了几圈,掉了进去。他双脚夸张地向上一跳,趿着的烂拖鞋随之腾空又啪嗒一声落地脆响。然后,两手得意地向边上一摊,将长舌头在嘴外左右摆着,哇哇地叫着,看着我们,得意极了。

到了期末的时候,我才想起很久前赊过几次账的事,走到他跟前,将钞票晃了晃,递给他,他也没有数,将腰间的小挎包拉链一提,把钱塞了进去。接着,对着我竖起的大拇指摇了摇。这么久了,其实他还记得呢。

球队的队长有一次在闲聊时,说起哑巴,直夸哑巴很勤快很能干。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毛一元地在球场上卖着水,积赚下来的钱在新化的老家砌了一栋漂亮的别墅,弄得乡邻有不少眼红的。听到这里,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同时为自己以前的内心有点同情甚至小看了他而惭愧起来。

他总是闲不住,白天的时候,他也跟着没有课的老师一起到野外钓鱼,只有他每一次都钓得多,河里十几斤重的大草鱼都经常被钓起。他扫地的扫把也是自己扎的,又轻巧又结实。惹得另外扫马路的其他人也不再在商店里买了,纷纷弄些竹枝找他来扎。他乐意也帮忙,不收人家的钱。他的收入的很大一部分还是来自于在球场上卖水。风雨无阻的,哪怕是下雨,只要球场上有人,他也会拖着一箱水出来。后来,那卖水的胖子不见了,听说是得病去世了。竞争的对手没了,他的水也卖得更好了。也许是赚了些钱,手拖车也换了,变成了带着大箱子的电动三轮车。

三轮车里除了两元一瓶的怡宝和农夫山泉,品种也丰富起来,冰红茶有了,可乐也有了。哑巴吹着口哨,驾驶着带车篷的三轮满场快活地飞奔。挂在篷子下边铁柱子上的牵着长线印着绿色微信码的塑料片儿也快乐地在场上飞。

到晚上的时候,学生放学了,每一个球场上都是打球的跑动的高高低低的身影。他的车在人群的缝隙里穿来穿去,跑得更欢了。只要有人招手买水,他的车立即就飞奔到了面前。有食堂里穿着白外套制服的女员工下班经过球场边时,哑巴的车突然从老远开过来,快近身时,三轮车一边的轮子高高翘起来,斜着在这群女员工面前急速滑出了一道半圆弧状,又飞速地溜到了很远的地方。像是电影里的特警在训练开着边三轮穿过布满地雷的危险地带。走头的女员工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双脚直跳着躲路的一边,生怕会被这突如其来的车撞到。等看到呵呵呵一路笑声而去开车的是哑巴时,一群人跺着脚在骂,死哑巴,吓死老娘了,明天告诉你老婆去。原来,哑巴和这伙员工早已混熟了。

他的车技特别的娴熟。不仅可以这样开着电动的三轮常常炫耀,有一次,他见我的自行车停在路边,就走了过来,双手反扶着车把,背靠在车龙头上,来了个张果老倒骑毛驴,反方向将自行车在球场上骑了一圈又一圈,惹得打球的学生也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这相貌平常的哑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身手。他骑得兴奋起来,反扶龙头的一只手竟然伸开了车把,向上扬一扬,挥动起来,嘴巴乌乌哇哇地叫着,笑着,像是检阅人群的首长一般。

有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好几个月不见哑巴和他的矮个的老婆早起扫地,晚上卖水也不见人影了。大家开始怀念他来了,口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叫一声,哑巴买水,可是半天都没有人回应。才反应过来,原来哑巴不在学校了。听人说,外出打工了。于是,每每一到球场,脑海里总有那开着三轮满场飞奔,哇哇叫着笑着的哑巴的影子。

半年过去的新学期,突然,哑巴又带着那电动的三轮,载着他的老婆又回到了学校的球场。大家都特别的高兴,如同丢失了好久的朋友又重新出现在面前一般。

朋友和我在球场上投着篮,可能见他的刚娶的老婆还没有散步过来,有点心不在焉了连着投了好几个都偏筐而出。哑巴拄着扫把在场边做着无可奈何的取笑的鬼脸,连连摇头摆手。等朋友的下一个又投失的时候,哑巴走近,一边哇哇的笑着,一边竖起了小拇指摇了摇像是嘲讽一般。然后,接过球,后退几步,快要退到球场边线的那一角上,也没看篮筐,只一扬手,球从老远的地方飞去,像导弹一样精准在落入了筐中。

哑巴双手向上一摆,小拇指对着我们摇了摇,接着,竖起大拇指靠近自己的鼻尖神气地晃了晃,他是在表扬自己呢。然后,捡起地上的扫把,笑呵呵地跳到马路上,又开始扫了起来。

(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3年9月16日晚上毛研楼504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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