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甚至会产生内心的拒斥。有一位常在外的著名旅行者说,他也常有这种体念,很正常,是处于对不熟悉环境的自我保护的警惕意识。然而居上一段时间,这种陌生、这种拒斥都慢慢地不知不觉消退了,卸下了本能的紧张,竟多出了几份新鲜和亲切。比如这北斗。
北斗,应是这一片的北边一角,相对于人来人往的其他方位,在古树掩映之中的北斗六栋,显得是那样的古朴与宁静。看那房子,估计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建。仄仄的水泥楼梯,楼梯间镂空的水泥几何图案砌成的透风外墙,都无不显示着它年龄的久远。楼前有拐弯的马路,马路倒是新修的,或者是新铺了一层黑色的沥青。马路两旁是枝叶茂密的桂花树,桂叶之间隐隐有米粒大小的鹅黄小骨朵,那是将开的桂花,像是害羞地躲在枝叶间,一簇一簇,并不起眼。然而,不要瞅不起这些性格内敛甚至显得木讷的小精灵哟。这时隔中秋还有十来天,也许,它们正在默默地蓄积着力量,只等那盛大的节日来临,就会释放出全部的热情,伴着那满月的清辉流泻,将这静静的小马路开成一条芳香奔腾的小河。
我不知道这北斗的历史。但从这房子的结构与模样可以看得出一二,也可以从这些房子里走出来,走到马路上悠闲的晃动着的人的背影看得出。这路上走着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我的车想进来,慢慢地往前开,车窗外树影下有长条的小凳,凳上有两三个老年人摇着蒲扇在一搭一搭地扯着家长里短。也有自带靠背木椅的老人,白发散乱飘零的,佝偻着背,一偏一斜慢慢往前走。前头,有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立在路中间,都很瘦,一个穿着暗红花格的上衣,一个却是灰布短袖。她们实在太瘦了,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有秋的微风,将他们的红的灰的衣角吹得左右乱摆。车来了,她们也没有听见,还是扯着手,扶着肩,脑袋凑得很近,正谈着什么。也许是好几天没有见面了,有很多新鲜的事很多心里的话要倾诉一般,说得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指还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晃着比划着。车来了,她们一点也没有觉察,是谈得太投入了?我只好轻轻地摁了一下喇叭。她们猛地吓了一跳,赶紧扯着对方的手几步移到了马路边上,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里起了一丝的歉意。看着树底下摇扇的须发皆白的老头和他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看着那路边又沉浸在聊天中的瘦个奶奶们,无端地又想起了这北斗的历史。也许,几十年前,正是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而来,扎根在此,义无反顾地来将自己的青春热血抛洒在这荒山野岭上。将一片荒芜改造成了现在的现代大学城。岁月如风啊,风一年一季,当年他们种下的树木,在春夏秋冬风的轮回里,吹出了一片葱茏的森林,可也正是这无情的如刀一样岁月的风,吹皱了他们的青春。我想如果有时间,找他们聊聊,就会从他们的嘴里更清楚地知道这北斗的历史吧,因为这里的如今,都曾浸润着他们燃烧过的如火的激情奋斗的汗水。
车往前开,从树林的深处,闪现出了一队队身着迷彩的青春身影。又是一年一度的开学季、军训季。北斗远处的那边,有大学新生的宿舍。大热天里,他们着着整齐的戎装,戴着军帽,提着长长的装水的瓶子,往操场集合的方向在赶。车窗外,他们快速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的是对未来的憧憬。戴着的眼镜片里透出的坚毅眼神,都是闪烁着的惹眼的阳光。青春是多么的美好啊。难怪有上了年纪的作家很早的时候就呼喊出了青春万岁的豪言。年老的一辈,在这里回忆当年的创业;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学子又在这里开始了崭新的人生旅程。
秋天的天气转换是十分的快。热时,比得上酷暑,北斗林子里的蝉们也许还不知道秋的季节已来了多日,仍隐在叶片相叠的深处或是树干背阴的地方,嘶哑着嗓子长长短短的一个劲喊热。昨日里,我看见车外宽坪处,有帽沿下热得胀红着脸的高个小姑娘还穿着湿透了迷彩的长衣长裤,在教官的指令下操练着整齐的步伐,额边本应是飘逸的几绺秀发此时紧紧贴在额角,湿得发亮。见我的车经过,她的眼睛突然的一瞟,明亮的眸子一闪,像星星般的,然而却又急急地收回,眼望前方,一招一式地认真融进了一片迷彩漾动的海洋中。
感叹着白天火一样热的呓语连绵不绝的深夜的梦,突然被黑漆漆的窗外雷声惊醒。雷声又闷又沉,似是远山的谷里喷发出来,一浪一浪地逼到了房前。房前前主人留下的旧雨篷跟着那雷的震动,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发出了嘶嘶喳喳的细鸣。细响持续不断中,突然屋外起着了山洪倾泻一样的哗哗巨响,铺天盖地地将沉寂的夜给搅得不安宁起来。所有一切细响一刹时都被这哗哗声给淹没了。响声里惊醒的人在惊叫,在呼喊,叫什么呢?我侧起耳朵想听清,却怎么也听不清。满世界里的雨从天而降,像千军万马急速地杀来,又旋风般地翻滚起滔天的巨浪,朝前在滚滚奔流。这情景我曾在哪里见过,印象是如此的真切和深刻?是在云南金沙江边的虎跳岩旁?还是在黄河壶口瀑布的边上?都像,但又都不像,这就是初来北斗以后的遇到的第一场夜雨。
伴着雨声渐息,我又昏昏地睡了过去。因为晚上去子弟学校打了一场球,满场地飞跑,手气不太好,全场才进了四个球,好几个必进的都弹筐而出。球是输了,心里有点懊恼,一身都很累,所以复睡下去,睡得很沉。
等睁开眼,外面的雨早就停了,雨后的风格外的凉爽,从窗户里吹了进来,通体都有说不出的舒泰。脚一抬,我把扔在一旁的薄的毛巾被子卷上了身。这秋后的雨啊,是秋的真正使者。一场秋雨一层凉是前人的感慨。那是秋风毛雨吧,更何况昨夜里这样一场酣畅淋漓大雨。醒来,我却不想早起。年轻的读书时候,只要一睁眼,我就会从床上翻身而起,不管是出太阳还是下雨的清晨,都会在匆匆的洗漱以后,跑到岳麓山上的岳王亭内,沐着山风,伴着一池碧水,在那池上曲曲折折的水上石桥中开始了一天的晨练和晨读。
那是一段多么急速的青春岁月啊,而今,我却放缓了行走人生的脚步。如同往常一样,我会听一听音乐,有民乐的,也有西洋乐器吹奏的,只要是舒缓的,哪怕是庙堂传来的锺罄佛音,我都会打开手机放一放。朋友圈里,有个老师喜欢上了萨克斯,在这一段的早晨常有上传。今天,我一点开,竟然是一曲《下雨的时候》,呜呜咽咽的,拖着极长的尾音,似秋风细细地吹,如毛的秋雨飘飘洒洒在飞,在半空,回旋又回旋,是那样的悠扬、又是那样的静陌,让人心灵之弦也随之微微地在颤抖。
起来,所住处一切都是那样的陈旧,唯有的好处是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五楼的高处,有一个可凭栏远望的地方是十分令人在不称心里的一席称心处。驻足南望,雨后屋前的树木都像是在夜雨中痛快地洗了一个澡,洗净了多天酷暑里沉积一身的灰土尘埃。枝条儿舒展开来了,雨将干上的皮浸了个湿透,使得干上的那一层黑也更鲜明,更显精神。那叶片儿呢,重重叠叠的,往日骄阳里的无精打采全被那夜雨冲走了,枝枝叶叶都吸饱了水份,绿的绿得格外的亮,黄了的也不再是那样的憔悴,仿佛也重现了鹅黄的生命之光。
只有在北斗,在北斗五楼的阳台上,我才能看到不一样的树的风景。以前,总是在树底下,仰望那古树的粗壮的虬枝,凝视着那如云的绿冠,看着那腰围几个人才能合抱拢来的干上记载着的几百上千年的树龄的不锈钢做的铭牌。叹惜那光阴的渺渺,自愧如宇宙微尘般人生的短暂。而现在,看,那南边的几株银杏的树尖,笔直地立着,在高空中,竟似茫茫大海里航船的桅尖,桅尖上挑着一串一串黄褐色的圆的果实,到秋天了,银杏的白果也慢慢成熟了。有两只灰色的鸟儿哑的一声叫起,一前一后从那桅尖处急速地飞过,然后滑出半个圆弧,竟然直愣愣地朝阳台的方向飞来。它们一点儿也不怕生人,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了那发着亮的圆溜溜的小眼珠转了转,朝前,又轻巧振翅,飞进了西边的树林的高枝密叶深处。
这片密林是樟树林,树底下粗黑的枝干在雨后鲜亮的绿的樟叶丛中若隐若现,莫非平日里那如壮汉的铁骨样的粗枝,经过一场久旱后的秋雨也变得柔情起来,害了羞一般,只在绿的叶里时时露一露它们黝黑的肌肤。此时樟树林的顶上,没有了沧桑,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是一片嫩绿的起伏的海洋,那层绿,如漾动的海的微波,显得是那样的明艳,那样的生气。看着看着,我仿佛看到的不是树叶的海洋,而是春天的禾田,满眼是令人欣喜的一片新绿哟。新绿里不时有一簇一簇的小的圆球儿顶了出来,那是樟树的小果子,也是那般的嫩、那般的绿,只有新生的生命才有这样旺盛的生机啊。
突然,又起了一声鸟叫,我见到了立在枝间的一只黑鸟唱起了歌儿,起初只有单调的短促的几声,像是音乐家开唱前的练声。忽儿,一连串宛转悠扬的乐音从那嫩黄的尖的小嘴里吐了出来,滴滴溜溜的,忽高忽低的,唱得很是动听,惹得远处不见影的同伴,一只,两只,三四只,都在厚而密的树叶里也唱和起来,那绿的枝叶在起伏的歌声里也不停在颤动。楼底下,晨练的老头,也穿着打太极的衣服,拖着小音箱,走了出来,走到楼下的空坪里。
顿时,北斗雨后的秋晨热闹起来了。
(湖南南洞庭匡列辉2023年9月21日中午写于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