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时间又过去了好多天。雨湖里的一切,却是深深地留在我的印象里了。
寒露已经过了许久,但霜降又还有些日子才会到。若是下雨,却是细雨霏霏,凉意会一层一层地侵入你肌肤,连着的几个下雨天的夜里,我枕手卧听着雨湖夜雨的滴嗒,有几颗还积蓄着力量般掉落在了窗外的雨棚上,嘣嘣作响,似乎还激起了雨棚颤抖时发出的嗡嗡回音。终于睡了过去,却在深夜时突然又冷醒来了,窗外的寒,被夜雨淋湿,像冷水一样地朝我床上的薄被奔涌而来。所以,对雨湖的雨,我是不太喜欢的。
北斗是雨湖的一角,里面都是一些旧楼,尽管才新翻修了一下,有雪白的墙,崭新的灯,但外面看上去却是陈旧,里面的一些设施难以修整的,还是老样子。加上房子空空荡荡的,只怕有几个月没有了人的气味。待我一来,蚊子们可高兴了,像是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有整夜整夜说不完的话,围着你的头边吵个不停,然而,又不像,它们是来吃你的血的,所以更像是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的在耳边唱着他们骄傲的战歌,然后便朝着你的头,朝着你的脚,朝着你身上每一处露在外面的肌肤亲密地着陆又起飞。我突然想起周树人到仙台的情景来了。只好买来电热的灭蚊液,又将头掩在了被子里,紧紧地裹着。但无济于事,第二天总有几处红痒的地方明显地隆了起来。
北斗下边的旧房外,却有铺着黑色沥青的新马路,很平整。平时,我不愿进北斗的房子,却爱在这马路上慢慢地走。因为路的两边都是桂花树,树龄都上了年纪,茂密的枝叶在路的上边交汇,快将马路织成一条绿的浓荫的隧道了。老历八月,中秋过了不久,正是桂花满开的时候,若是没有下雨,在这绿的隧道里,看着绿荫上边缀满了金黄浅黄的米粒般的小花朵,一簇簇地在绿叶里挤着,心里就有说不尽的喜悦。有风来时,哪怕只是轻风微微地掠过,也没有见绿叶儿有一丝丝地动,那叶间的金色的小花们却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朵朵,一束束,带着极细的嫩黄的柄儿,欢快地落呀落。没多久,就在马路上围着树儿,落出了一层金黄,浓浓淡淡的,朦朦胧胧的,有意无意地将那树冠的影儿给映在马路上了。有清风徐来,走在飘着桂花香味的马路上,睁眼,浓密的绿叶上满是细细的金色小花;闭眼,除了那花的影儿在眼帘幕里上下地飞,那馥郁的花香又钻进了你的鼻子,潜入了你的肺融进你的胸中。
马路不远,约四百米左右,我慢慢地、来来回回地走。极其放松的,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徜徉。对,慢慢地,像是一条细小的鱼,我在这流淌着桂花香味的河里,自由自在的呼吸、游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就浸在这花香的河里,沉醉,然后,香气将全身都悄悄染上。记起了古人的一幅画,画得很简单,只是一匹轻跑着的小马,马蹄上有只蜜蜂在飞,画名叫,看花归来马蹄香。在这桂香溢着的河里,我可是全身都香哦。可是,我不愿上楼,宁可累了,趴树边不远的石凳石椅上轻眠会儿,做一个无边际的南柯一梦,也不想爬上五层的楼,将那桂的馨香带进去,带给那些咬过我的蚊子们。
有人说,雨中的桂花格外的香。那肯定是搞错了。雨里的桂花尽管开着,但仔细一瞧,那些花瓣们都收拢了起来,保护着里边纤纤的蕊儿。像是可爱的小姑娘,生怕被雨淋湿了她们的小脑袋,纷纷用手将头抱着,紧紧地。我有点讨厌起雨湖的雨来,至少这个时候。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想法会改变。因为,那白天里太阳暖暖地照着,或夜里有满月的清辉从无垠的高空倾泻而下时,雨湖的桂花是最可人的,桂香是最醉人的。而雨时,我就有意地经过过好几次,想深深地吸着闻一点雨里桂的香,可那想法却是徒劳的,除了吸一鼻子冷气,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味儿啊。
因此,早晨起来,见到窗边有红的亮色,窗外又消失了雨滴的碎响,传进来的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我的心情就高兴起来。第二天清晨,又是天晴,我想起了回家。
从北斗出来,不远就是北苑。北苑下坡路的两边,相对各有一幢灰白色的楼,风格差不多,呈半圆弧状,也不太高,三四层。楼前有宽敞的坪,水泥地上贴着浅蓝浅粉和白晰的小四方瓷砖,颜色淡雅又很柔和。太阳在楼边树林子里慢慢地升起,一会儿就将整个的楼和大半部分的坪给照亮了。秋天早上的太阳格外的金黄,甚至那金黄里还带着一点点橙红,映在马路上早起的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们俏丽的脸庞上,像是轻轻地涂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色。那金色又投映到了双双扑闪扑闪的明眸中,深潭一般微笑着的眸子里,也跃动起了星星的光芒。有跑步经过的年轻人,短裤的边沿随激烈地跑不停地摆,健硕的肌肉在阳光下更是像敷上了一层明油,一股一股地突起、闪动,用力地朝前赶。
看看表,离来接的车约定时间还早,我本已到了下坡长长的树的黑影下。重又折回来到了地坪里,谁不喜欢这深秋早晨温暖的阳光啊。
人一样,桂树一样,甚至那桂花儿也是一样,甚至,后来,我知道那夜眠于桂树叶和花深处的小鸟也是一样,都盼着深秋的漫漫寒夜快些过去,早晨的太阳早一点升起。
靠坪的边上有一株桂花树。只有一株,却比北斗马路上的那些都要高,都要大,在空旷的坪里,显得十分惹眼。就这么一株高大的桂花树,现在全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它的叶子也都变成了金黄的绿色,而且映着光的那些,似乎比平日里更显得薄而透明了。我以为,这树叶是因为被阳光照着,才显得这样嫩这样的黄。仔细一看,那些背着阳光处的叶子,也是嫩黄的。昨夜的一场寒露,降在它们的身上,细细密密的,像是紧张得额上沁出的汗珠。比起那北斗马路边宽而深绿的叶来,这坪前树上的桂叶却是这样的薄、这样的嫩黄,以至于那阳光下的树叶们,都快要被光给穿透了一般,惹得我的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怜爱和同情起来。
尽管桂树开花的旺季已过,但嫩黄的叶间,还有不少的金黄浅黄的小桂花们开着。似乎是贪婪吸了一夜的寒露后,花儿们都重又抖擞起精神来。它们抬着头,对着太阳笑着,张开着小手,轻轻地将那些还在沉睡里的花蕊们摇醒,想是在喊着它们,快快起来,太阳都晒屁股啰。我轻吸一下,有香入鼻,但润了寒露的桂花的香又与往日里的味儿很是不同。一点儿也不浓烈,一点儿也不张扬,悠悠的、淡淡的,带着秋天晨露的微凉,轻轻地拂着鼻子里的每一个能感知香甜味的细胞,有一点点轻凉,有一点点的酥麻,这种感觉,舒服二字能表达得出来么。
远处的树林里有鸟在迎着太阳唱起了歌。突然,桂树尖端稠密的枝叶深处有鸟儿唧、唧清了两声嗓子,就滴滴咕咕、滴滴咕咕——应和起来,像是在唱着支欢乐的儿歌:肩个斗笠,戴过斗笠。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儿时,往往在雨后太阳出来时,房前的高树上,就有这婉转的声音响起,十分清脆,悦耳。想去找寻它们,却又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怎么也找不到。我陡地来了兴趣,急切地想着看看这熟悉的歌者的真容,便大叫了一声,想把它吓出来。但那树叶们是那样的堆叠,那树枝儿是那样的细密,在灰黑色的树影背后,它那动人的歌声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接近。可是,哪里找得到它半点影子啊。
(匡列辉腹稿于雨湖,2023年10月31日深夜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