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之洲

我之前一次也没有去过青龙洲，虽然曾经在距它不远，大概只三四里路的地方叫区教育局的单位工作了三年多。后来，妻闲时和朋友去得多，常见她的照片里有萋萋的绿草，有俯首绿野丛中悠闲吃草的大水牛，也有遍地无名红的白的野花上翩翩起飞的彩蝶。我就心动起来，一直想着抽个时间去看看。

和妻一说，她自然很高兴。对我讲，青龙洲一年比一年漂亮，都变成生态公园了。我就更想去看看了，像是去探望一个从未见面的老邻居一般的心绪时时地涌上来。

这两天，天气预报里总是在提醒会下雨。昨天一直阴着，但没见一滴雨。今晨起来，却见着了红彤彤的太阳将窗帘照得格外的鲜亮。下午肯定是个好天气。吃了中饭不久，约上小红，妻就喊着我一起自驾去青龙洲。刚出门，发现太阳不见了，天上起了层层的云，云团边上有隐隐的雾气在飞。车窗外，风随着车的飞驰，直灌进车内，妻在后排喊，快关窗，好冷。我担心起来，怕是会变天，可是又怕开口说错遭人嘲笑，便忍住了。

周末的青龙洲，人很多，好容易找到一处划线的停车处驻好车，就直往资江的大堤上扑上去。时已深秋，再过几日便是立冬。堤斜坡很陡，坡上的青草大部分已黄，青黄交织着成了一块顺堤绵延的毛茸茸的嫩黄厚毯，看上去眼睛很舒服。我扭过头，看到马路一边是河北岸的一所高中。是不是那开着的窗户边，正有一双从书卷里抬起头来的眼睛，盯着堤边的游人在出神。小红的身手很敏捷，揪着草，三下五下，像草丛中的兔子般一下就上了堤。妻却不愿，她怕摔跤，只好往前走几十步攀上上堤的麻石台阶，小心地走了上去。

堤上的风很大，吹得头发乱了，衣裤也不停在摆。阴云游走的高空，有一只巨大的鹞鹰状风筝在迎风越飞越高，宽而长的双翅在风的鼓动下发出扑喇喇的碎响。我找了半天没见放风筝的人，以为是哪个偷懒的将那头的线缚在堤边的路旁树上。等顺堤而下的台阶走了一半，才发现拐角处一个六十来岁的穿青布衣服的老头正扯着转盘里的丝线，牵着风筝在天空里游。边上，有个小男孩正仰头，黝黑黝黑的瞳子映着了高空里的那鹰正在飞。

青龙洲在江的中央。过去想上洲，得下堤后坐上过河的小渡船。现在，堤的下边横着修了个小堤与洲子联在了一起。游人信步就可上得洲来。小堤将江拦腰断成了两截，堤底却有两个巨型的水泥管相通，涨水时，水泥管就可将上游奔涌而来的水轻松地导过去。秋末的资江的内河，水位很低，水很清很静，可以清晰看到岸堤上高大的杨树、樟树的倒影映在水里边。水面很亮，越是有阴云游的天空映在水里，水面比晴天时还显亮，像是发着白光的镜子。水泥管边上，有紫红的、粉白的小野花在安静而寂寞地开放，没有人注意它们，不像公园里成片成块开得旺盛的人工培植出来展览的那些大朵的菊花们一样惹眼。但是它们也不在乎有没有游人的注意，尽情地开放着自己长在暮秋里的青春芳华。

堤下裸露的河床上，钓鱼的人很多，手握着长长的鱼竿，稳稳地坐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是在打发悠长而无聊的时光，还是真有所收获？我无从知道，只是突然地想起以前的同事，没有退休前每天忙着搞什么精品课程搞什么基地项目，可刚退休不久，就天天开着车到老远的地方与新交的钓友们垂纶江湖，且乐此不疲，从他常更新的视频里看得出，像是很开心。但，我却不想这样，先不说一任夏天的太阳晒秋天的霜风吹有多难受，单是一坐一整天我就会很不舒服。还不如看看书写写文章，累了，打开南边的窗户任风吹进，随便卧着，哪怕就躺在那平而硬的书桌上，美美地小睡上一觉，再做个好一点的梦，不是很惬意么。

穿过横堤，就见“青龙洲”三个行书写成的大字深深地刻在一块巨石上，字写得遒劲有力，深深的绿色像是在那石匠用力凿出的刻痕里游，还真有点像一条昂首摆尾的小青龙呢。青龙洲像一条青龙静静地卧在资江的水里，一卧就是一千多年了。来过很多次的小红，这时像个导游一样对着初来的我详细地介绍起来。她说，现在的青龙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一片荒芜之洲了，而是被政府打造成了益阳的一个生态名片，成了一个自然公园，是市民双休休憩的好去处呢。

石头所卧之处是开阔的草坪，草坪的边沿有开放着深浅红色的月季，开是尽管开着，但和着那连同的枝和叶一起都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显得很是枯瘦。草坪里的草长得很深，像是地毯，但也开始枯黄起来，所见的绿色不多，和刚来时大堤一侧的完全两个样子。可能是平铺着，受过的霜寒更重吧，也有可能是游人太多了，在草地上有围坐着的，甚至有的还铺开了穹顶型的帐篷，三五个人挤在里边躺卧着。日日里受着游人们脚底的肆意踩踏，受了伤害的身子枯得也更早。我看见草坪的正中央还有四五个人带着大袋的吃的，摆开了木制的小桌，桌子上还有半壶的酱红的黑茶正袅袅冒着热气。可能是这时的风更大了，壶下燃气的小灶的火被风吹灭了。两个女的还在吃个鸡腿鸭脖之类，也不顾那出门时精细画好的红唇，被一遍又一遍牙齿与鸡腿们用力撕扯挤出的油渍给涂成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污痕。

巨石的对面不远临水而立的是一颗大的老樟树，只怕两三个人伸手才能合抱。墨绿色的叶子长在四处伸展开来的长长的老枝上，一团团的，阴天下乌云越来越重，越来越低，像是有乌云从那些枝叶里穿过。而那团团晴天里伸得老远的，原本像是迎客的樟叶们，现在都融进了乌云里，变成了翻滚着的云烟里最浓最低的那一团团。

环洲有一道灰绿色的行人道，不仔细看以为路面贴着的是青砖，认真低头端详，才发现是用厚的水泥混凝土修成的，表面被工匠嵌出错落的条纹，像砖的模样，又涂上的青灰色的漆，很是用心。路很宽，可以跑车，但是入口处有上了锁的铁栏拦着，只能人行，进行环洲而跑的集体活动却肯定是可以的。

我对这青龙洲的来历突然产生了兴趣。一边走，小红一边热情地讲起这洲的前前后后的来由。我之所以以前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上班也未曾前来过，撇开忙以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反复地听同事们一说起它，除用荒凉两字就没有其他的词了。但荒凉只是历史中的一段时间。

听小红说，现在的青龙洲公园地盘包括了江中心的联在一块的青龙洲、萝卜洲和蔡家洲三个洲。以前，三个洲是独立的，想上洲都得叫渡船才能上去，现在都有小堤连成一体了。一千多年前，这里很热闹呢。小红像是在讲一段神奇的往事。像是神话，但在史书上都可以查证。当年，关云长屯兵就在这江北附近，江的南岸是孙权手下的鲁肃重兵布防。有一次，鲁肃设下鸿门宴邀关羽过江。将军手下提刀的周仓急了，他想磨刀却找不到磨刀的石头。正着急，突然天空电闪雷鸣，云中出现一条巨大的青龙，鳞光闪闪。周仓大喜，一跃而上，就着电光雷雨，在龙鳞上将那偃月刀磨了一整夜，直磨得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后来就有了关云长单刀赴会的壮举，听说，那些埋伏在宴会帷幕里的刀斧手们，个个早已被关公手中那刀所发出的瘆人的寒星吓软了腿。

可惜的是，后来青龙由于磨刀过度的伤了身子慢慢就沉在了这资江的中心，成了一座叫青龙的洲。关公为了纪念它，甚至也把自己的刀也记上了它的名字叫着了青龙偃月刀。关公与鲁肃斗勇的故事在三国演义里就经常让人津津乐道。原来就发生在我的脚下。难怪关公在益阳当地被老百姓是当神一样供奉起来的，叫关菩萨，叫关爷爷。每年关爷爷生日时，长辈们还要去关帝庙里烧香，虔诚地请求他的庇佑，让他赐上神茶，带回来给我们喝。

原来，这是一块有着古战场刀光剑影的土地，脚踏在有这么厚重历史的大堤上，我突然觉得神色庄重起来。抬头，看见云越来越低了。有高而瘦的树兀然的直指向那阴云缝隙里白亮的天空。它们的枝不停摇动，椭圆的叶子在风中上下急摆，发出了哗哗的急响。

小红接着说，这一块在清朝时很是繁华，附近有一处在湖南都很有名气的码头叫大码头叫石码头。过去没有陆路，不通汽车也没有火车。资江上游深山里的货物运出去，只能走水路，而这里就是闻名的中转站。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云集这里，很是繁华，江上船与排穿梭如织，人声鼎沸。码头边，包括青龙洲这一块，商店酒家密密麻麻。若是到了晚上，江上堤边灯火通明，将整段江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店里面、船上，有打牌吆喝的，有伴管弦唱和的，也有做各种生意的，烟酒气、脂粉气，将整个江面都熏得醉醉的。

但是到了汽车通了，火车也在穿山而过时，昔日盛极一时的大码头冷清起来了，青龙洲也变得荒凉了。由于常常发大水，洲上生活着的百来户人家也被搬迁走了。青龙洲里没有了人烟，就更显得荒芜。到了我二十年前在这里工作时，人们甚至提都懒得提起它来，就将它永远的荒芜下去吧。

可是，埋在地里的真金总有一天会重现天日，焕发出更夺目的光彩来。终有一天，有心的益阳人突然地发现，就在自己的土地上居然还有这么一块青山绿水的宝地。无人飞机在天上飞，拍出来静卧在一江碧水里的的青龙洲，是那样的山青水秀，是那样的温婉又是那样的灵动，找遍地球，哪里还有这样好的风水啊。比一比湘江里的橘子洲，就那么一瓣橘子的模样，便成了名扬天下的风景。可是它，哪有青龙洲这样的秀丽端庄的模样，又哪有这样的历史的厚度呢。

益阳的人激动起来了。小红说，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建成了现在的青龙洲公园，免费对市民开放。走在环洲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男女老少，脸上含着微笑，放松地随着一阵又一阵加大的风，快乐地散着心。路上，有年轻的男女走着走着，忽然相视而笑，脸上荡漾着无法言说的缱绻与柔情，他们的两手紧扣着，轻轻摇着，摇着，在人行路上撒下了一路的甜蜜。有带小孩的大人，提着小孩子们玩得热起来后脱掉的衣裳，一边紧跟在蹦蹦跳跳直往前跑的小男孩小女孩后面追，可是哪里追得上呢，人行道上又是一路银铃般的欢乐童音。

一边走，一边往两边看。右边，透过高大的樟树、杨树，可以从树影的缝隙的漏空处看到洲那边浅浅的水面，以及水边零散四处的钓鱼的人，他们还是一点也不动，就像蹲立在江边石化了的雕塑一般。路的左边，是茂密的森林，黑黑的，浓密处，似乎连光也透不过一点来，只有愈来愈紧的风，将那些枝叶吹得哗哗啦啦一阵急过一阵。

突然又来了一阵大风，妻和小红几乎同时大叫起来，冷。再看看天，云越来越黑，似乎已经将那高树的枝都给压弯了一般。大雨马上就要下来了。我有点担心起来，都没有带伞，淋湿怎么办。我说，回转去吧，要下雨了。

可是她们都摇了摇头，说，环洲的路还没有走完一半呢，至少要走到洲的前头看见前边的江水吧。

继续地走，小雨下起来了。可是谁也没有转身。

前面，一片开阔突然跃入眼帘。那是宽阔的随着风起着小波浪的资江，江上有雄伟的资江五桥。她们都高兴起来，高声叫道，我们到了，到了青龙洲洲头。

大家停下了脚步，看着风中雨中涌动的江面，听着哗哗江水的激荡的声响，心里都有抑不住的兴奋。此时，我们突然感觉脚下的土地动了起来，就像是骑在青龙头上，昂首，迎着风，迎着雨，向前进……

（湖南洞庭湖畔君匡列辉写于2023年11月5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