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看着窗外雨棚沿口那一排冰凌滴着水,慢慢地,变短变细,我的心才稍安了起来。
以前,读小说时,只有写北方的冬季时才可以读到,檐口吊着狼牙一样的冰,又粗又硬,亮晃晃的闪着逼人的寒气。我就在想,那是得多么的粗,多么的硬。没有到北方之前,这些描写,是只能竭尽自己的想象,才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后来,就是到了北京,在北京的冬天里呆过,也只吹过打在脸上刺痛的硬雪籽,脚踩着的满是厚而硬磨砂一样的雪地。那粗且长的冰棱是一直没有见过。屋檐处,顶多是食指粗的一点点小冰柱,亮晶晶地挂上几天就消失了,一点也不起眼。
然而,就在昨天的早晨,我起床,临窗,一刹时,被屋子前前后后的雨棚的檐口惊住了。真的,见到了多年想象里的冰棱。一排排整齐地悬在雨棚的檐边。檐有多长,冰凌就有多长;檐有多直,冰凌们的队伍就有多直,像列队一样,映着无边阴灰苍白的天空,闪着白惨惨的亮光。这就是儿时在图书里读到的狼牙冰,紧贴着沿口处的根部又圆又粗,然后笔直往下,慢慢地变细,到了最前端时,化着了一滴凝固了的晶莹的泪珠。泪珠上又起着一点点刺芒,像是有冷霜凝结在上面。真是多像那又粗又尖的狼牙。可是又不像,哪有一只狼的大嘴能装得下这么长的冰凌。
这些列队的冰凌,随着窗外的冷风、飘雪、冻雨,还在不断往下生长。北边的那一排,长的快有两尺了。
这是南方的中国,楼下八十岁的老奶奶,早晨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出了门,抬头看着檐口的冰凌,倒吸了满口的冷气,发出了一声苍老地惊叫,“真是活见了鬼,活了八十几,今儿个才见有这么大的冰冻。”
老人家的惊叹,不止是看着这些长长的檐口的冰凌。她还看到了小区到处被冰冻以后的一片狼藉。道旁的樟树,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洗劫,在冰雪冻雨的摧残下,已是遍体鳞伤。高子见了,说,莫不是来过一阵龙卷风。可是,这眼前的情景,比飓风经过,更为惨烈。
这些受伤的樟树,是小区刚建时就从外边移栽下的大树。近二十年了,长得郁郁葱葱。从刚进小区时的光头树,在时间的流里,不经意间变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宽宽的马路也被两边的树长着、长着就重叠起来的绿叶,织成了一片浓荫。长长的马路贯通着小区的南北,这一片绿的浓荫就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叶的隧道。
炎热的夏天进了南门,一入绿的隧道,就像走进了一片清凉。马路的两旁,有木制的长椅,可供人休憩。小区的老人,最喜欢夏天午后,三五成群,在树荫下的长椅边聚着,天南海北地聊着新闻、谈着子女、说着故事,有时又拿出乐器来施展自己的技艺,胡琴唢呐和笛子悠扬地响起,会让密叶里唱歌的鸟儿也感到羞涩,停住了自己的单调的歌声。
秋天来了,下雨的时候,零星的小雨从天而落。小区外面的人被突然而至的雨吓到了,没有带雨伞,只好惊惶失措举起一件衣,临时遮住自己的头,四处逃窜,样子十分狼狈。我也曾经历过好多次,可是,只要一跑到这绿的隧道里边,心马上安然了。高高的树顶,可清晰听见雨落叶面的沙沙作响,但是树底下的马路上,仍然干燥。偶尔,漏空的地方,有一小块淋湿处,也仅仅只是一小块而矣,而且也没有湿透,像是人不小心喷了一口水在上面,只是星星点点一些浅浅的痕迹。
日子不经意间,慢慢的,无声的,却是从未曾间断过一样的沙漏的里落沙一般,小河里的流水一般,悄然地,过去了好远好远,近二十年了。
曾经,那些结队在树下长椅上小憩的一群群老年人,成天大声的说笑着的,乐呵呵地对我招过手的老年人,慢慢地,一个一个不见了。一群群变成了一群,一群最后变成了一个,到了后来,那一个也不见了。他们去哪里了,只有时间知道,只有这马路边,越长越高的樟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目送着他们。它们是知道的。
时间过得多快啊。那些曾经坐着老人的长椅也坏了又换,换了又被时间的风雨给朽坏了,换了多少茬了啊。
这些高高的绿树下,除了急急的行人,还有婴儿车里刚出生的新生命,还有自己推着婴儿车蹒跚学步的小孩,还有清晨天还没亮,就从这绿影下的隧道急急地边嘴咬馒头,边穿衣拼命赶到小区门口坐校车上学的学生们。
后来,这些孩子,都长大了,慢慢的,又似乎是一转眼间,也全都不见了。像是豆荚的种子,成熟了,太阳底下一晒,砰的一声,都炸开,飞往了不知名的四面八方去了。
而现在,出现在八十岁的老奶奶眼前的,是横七竖八的樟树的断干残枝,它们都被厚厚的冰裹得紧紧的,一点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了,被窒息着,倒在了马路上。有的甚至连根拔出,长长的根,带着黄黄的泥土,高高的翘起,斜指向苍天。
没有倒下的树,以前那曾是小区居民引以为骄傲的它们修长的旁逸而出的枝,浓密的绿叶,从树顶上,像被刀劈了一般,像被撕裂了下来一般,都萎然于地。乱枝一堆堆,乱叶一丛丛,全倒在了马路上。宽大的马路到处是枝叶们匍匐的伤躯。那绿的隧道不见了,行人经过,头顶上,显出了亮晃晃的苍白高空。
高空下,那树干撕裂处存着的一边是白而尖利的残枝,高高地指向冷的天空,是那样的可怜。在冷的冰风里,似是在悲咽,似是在控诉。控诉哪来的这恶的冰冻,捣毁了它宁静的家园,夺去了它与世无争的无辜生命。
我想出去办事,自行车已经无路可走,只好任人提着,从一处空隙小心地绕到另一处空地。脚底下,踩着的是曾经为小区的人们遮风挡雨的结实的樟树的干,樟树的叶。它们就是已经倒在了地上,那冻雨成的厚厚的冰还紧紧地粘在上面。叶间,有黑色的种子,本应该是春天里成熟以后将萌生的新生命,这时也无情地被过往的人与车,碾碎。
前边,有一堆人,议论纷纷,还有人正抡起斧子,响起铿铿地伐木声音。一棵大树整个地被冻着倒了下来,压在了一辆黑色的车上。有球友何敏,招呼了我一下。我停下脚步,看了看车牌,知道了这车是他的。
七八百斤重的大树粗壮的干就横卧在车顶上。我的心里一凉。有人将车前窗的凝着的冰费力地拂去,前挡风玻璃显出了三五条明显的裂痕。车的顶篷,也砸出了两个深深的坑。
大家等着吊着车,七嘴八舌地说着,惊呼着这冰冻的前所未有。又纷纷地安慰心灵受伤的车主,“开这么久了,正好下决心换车。”“旧的不烂,新的不来。”
我想到了前两日里,寒冷之下的武大的樱花树,冻得起了一层层、一簇簇的白的细冰。有他们的校友就在朋友圈里幸福地晒着。有图片也有视频,赞叹着那起着白霜般雾凇的樱花树,唱着的发自内心的赞美的歌,“不仅春天里粉红的樱花儿美,就是这冬天里的樱花树上起着的冰晶,也是这样的美丽冻人。”
小区里那些落叶的李树、桃枝,因为没有了叶,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枝丫丫。却都一律被冰封着了,封得厚厚的,像水晶宫里的珊瑚,亮晶晶的,闪着钻石一般迷人的光。我想,这比武大的樱花树上的雾凇应是漂亮多了吧。
可是,我没有一点心情去写出冰凌赞美的歌。
因为,我又听见了远处高高樟树上的一枝,霹雳一声响,从高空中断裂下来,坠在地上,抖落了一地的碎冰、一地的枝叶。我的心里有点痛,痛这二十来年的邻居,遭受到的灭顶的痛。
幸而,现在,屋檐口的冰凌,在一点一滴,融冰成水,慢慢的,然而是不停在滴落。
(匡列辉写于2024年2月7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