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下手机里的相片,找到了那一日看青山湖畔冰雪融化的准确日期,2月8日。
几天的雨雪冰冻以后,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连日里阴云惨淡的天气连同那全世界里笼罩着的清冷,一下子被这温暖的阳光驱赶得无影无踪。
出门时,已经九点多了,我骑着自行车,小心地在还有积雪和冰冻的路上驶过。一路上,樟树掉落的断枝不少,横七竖八地堆着卧着,有的还占据了整个马路。我不得不下来,将车提起,从乱枝的空隙中寻去一条路来。此行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青山湖。我想看看,这太阳底下的积着冰雪的湖畔是个什么的模样。
青山湖畔,没有一个其他的游人。
我突然想起了张岱,他写的《湖心亭看雪》的传世名篇。印象里,文章能流传下来的必然是上十万字如四大名著的长篇大作,至少也得是洋洋洒洒的汉赋之类吧。当第一次看到时,我不仅笑了,说是看雪,写雪仅“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也难怪驾船的人都笑他闲得无事可做,是个“痴相公”。
此时,我觉得自己也有点痴痴的了。湖边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面对那湖、那山,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像是一个痴郎,只顾忘情地睁大了眼睛。青山湖一泓清水静静的,平如明镜。湖边太阳照耀下积着冰雪的翠屏山、玉壶山仿佛也一动也不动。
但若你以为,这湖边的初春早晨是安静的,或是肃穆的,那就是大错了。
这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甚至,可以说,自盘古开天地有这湖这山起,2月8日的上午,这里是最热闹的、最喧哗的、最有生气的。可惜的是,阳光下,这热闹与生气的时间不是太长,欣赏到的人也只有我一个。痴乎?幸乎?
九点多的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下的初春的青山湖,刚经受前所未有的一场雨雪冰冻的青山湖,弯弯地静卧在翠屏山脚下,依山的走势温婉悄然延伸。像是初婚的新娘,翌日的清晨,懒卧在那锦罗红帐里,有点倦态,微微地半舒展着的那美丽修长的身姿。见那太阳爬上婚房贴着红喜字的窗,她慢慢睁开漂亮的双眸,欣欣然地,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很是纳闷和新奇,怎么只一夜间,全都变了。
是的,前两日青山湖里被厚厚的冰封的冷的寂静,在太阳底下已全然不见。阳光下,耳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沙沙声响起,好像是在这湖边的山上,高高低低有无数的乐手在用同一种乐器发出几乎完全相同的,但只有远近与强弱稍异的声音,他们一齐在奏响着一曲气势恢宏的融冰化雪的初春交响乐章。
阳光下的青山,也像是那湖一样,醒了过来。山间,被厚厚的冰与雪紧紧裹着的、压着的高树低树、常青树落叶树、甚至连地上浓密的苔藓都被太阳唤醒了。慢慢地全都有了生气,慢慢地开始动一动抖落一身彻骨的寒。
沙、沙,像是有天边的惊雷轰轰隆隆滚过以后,开春的第一场急雨漫天漫野地下了起来。不是夏天的雨那样大颗大颗地砸,也不是秋雨那样随风软绵绵地在空中被风卷着飘,而是下得急、下得细,密密匝匝的。
沙、沙、沙,像是江南的蚕房,无数的白白胖胖的春蚕,正在起劲地吃着那新嫩的桑叶,开始了一场新生生命成长的努力比拼。
沙沙沙沙,像是李愬雪夜入蔡州,万千士兵衔枚急步,奔赴前方。黑暗里,只有行军的一阵紧过一阵的脚步声。也像是沙场秋点兵,那万马奔腾的蹄声踩着激昂的鼓点,旋风一般地靠近又急潮一般地退去,退去又复涌来。
我听过湖边最热的六月天里鸣蝉们齐叫的急音,也是沙沙沙的。但在烦热的天气里,是多么的叫人焦躁不安。心里在诅咒着,烦死了,快停下吧。
这阳光下,湖边的融冰声,沙、沙沙,却是一曲动人的乐章。幕天席地的,将你整个都包围了,将你整个都融了进去。沙沙沙,我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着这耳边融冰化雪的奇特的天籁之音,贪婪地呼吸着这融冰化雪里纯净的空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坦。
沙沙沙,这是多么动人的音乐。
我想,此刻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还有哪里有谁能有经天纬地的气魄,在这明镜般的湖边,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布置何止千千万万的乐手,他们一起来,以天地为舞台,映照着阳光,不,是追逐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是紧跟着太阳的指挥,来尽情演奏、来欢乐吟唱这龙年的春之序曲。
侧耳倾听,发现了漫天的整齐的沙沙沙的融冰化雪的乐章里,其实一点也不单调。除了有远近高低的起伏,那流动的乐音的河流里,也有突然的惊艳声响。你听,扑喇喇、唰唰,那老松、老樟在阳光的温热里,春心荡漾起来,炽热起来,枝枝叶叶,只轻轻一抖,就惊起了厚积着雪与冰纷纷急速下落。你听,霹嚓、哗啦,有折断与撕裂的声音在山谷响起,那是老树的高枝融冰时突然地断裂。可怜啊,这老树的枝,挺过了黑夜里的极寒,熬过了呼啸的凛风摧残,却倒在了春天的阳光里。既然最恶劣的时节都已过去,为什么不再咬咬牙,坚持到融冰后的新生里?
我沉浸在沙沙沙的融冰化雪的奇妙的乐音里。睁开眼,慢步湖边。
湖岸的高柳,桃枝,那些光溜溜的枝条映照着金色的太阳,晶莹剔透,正闪着七彩的夺目光芒。枝条上有水慢慢地下流,低垂的枝尖,透亮的一滴又一滴,正在滑落。掉到了下边丛丛的芦苇叶上,那些长而尖的枯叶,似乎受到了高柳们幸福泪滴的感染,蓦地一阵颤栗,哗哗哗,也抖落了一身的碎冰雪。碎冰雪的粉末儿们,像细砂一般又撒到了青山湖里,扑楞楞,水面像下起了一阵急雨。
急雨声惊起了安家在湖畔草丛深处的小野鸭一家子。芦苇下边探出三四只不安的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珠一转,一个扎猛子,这些小东西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下碧绿的水面几圈慢慢散开的涟漪。正着急着它们的安危呢,远远的,水的中央,小脑袋们出现了,它们像一只只轻巧的小船在水面悠然地游向了更远的地方。
明净的水面,映着了金色的太阳,映着了蓝蓝的天和那蓝天里的浮动的朵朵白云,也映着了正融冰化雪的绵延的青山,山上还有斑驳里洁白的雪,还有裹在冰里的高高的绿的樟树、光光的水杉树以及梧桐。甚至,我还看见了对面湖畔山间,有一株挺拔的红枫,那冰封里的红叶,是那样的红,像雪地上苍黑的山间,热烈燃烧着的朵朵红红的小火苗。
山间、枝叶上,灌木丛、苔藓里,阳光下,那些雪、那些冰正在融化,伴着沙沙沙的乐音,都在努力着,准备用新生的姿势迎接着新的一年春天的到来。
我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第二册反反复复熟读的课文第一篇,开头是,“春天来了,冰雪融化”,是不是写的就是此刻的这美丽的青山湖边?
(湖南南洞庭湖畔君匡列辉写于2024年2月16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