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立夏

在房内看书，忽然，听见室外起了蛙声。

我在八楼上，楼外是马路，马路边是开阔的小树林，连着小树林的是一片绿草地。平时，关上窗，只有马路上隐隐的车流声，仿佛窗外是另一个世界，而我刻意地为自己看书用厚的玻璃营造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可是，这蛙声，像是突然地下起了一阵急雨，密密匝匝地响着，透过了厚的窗玻璃，真真切切传到了我的耳中。它们像是在为着庆祝一个重大节日的来临或者是有着什么重大喜事而在放声歌唱，而且越叫越起劲，幕天席地里，都被这一阵呱呱呱的齐奏所充盈着。在这一阵阵浪涛似的齐鸣里，又有几声更高更粗犷的蛙鸣响起，咕咕咕的，像是有着极强内力的高手在兴奋的欢叫，叫声的穿透力很强。

我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高楼尖顶上，有团团白絮似的云在飘浮，云团被阳光映得格外的白，也格外的亮，有薄薄的一层简直就像舞女的蝉翼一样的纱裙，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出里边蔚蓝的天空的肌肤。

这时，才下午三点，我想这蛙的叫声，来得是这样突然，什么原因啊。一般来讲，只有夏天晚上的池塘里，或是水田里，在稀星朗月之下，才可听得到这蛙们远远近近的合唱啊。

猛然想起，哦，今天是立夏。

也许是下过整个五一好几天的大雨之后，难得的晴天来了。太阳将房前的小树林、小草坪都晒得暖暖的。草丛里，那些快受不了几日里的潮湿与阴冷的蛙们都高兴起来，呼朋引伴地卖力唱起一曲曲赞美阳光的乐章。　

我很想走出去，来到那长着新生绿叶的小树林里，走到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去找找发出那些快乐的声音的小精灵。也许那嫩绿的叶尖上还有闪光的小水珠在晃动着，也许那青草叶的上面也正还沾着晶莹透亮的雨珠儿。草丛里，有扑闪扑闪的黑珍珠般的亮光在眨呀眨的。仔细一瞧，原来是双闪亮的小青蛙的眼睛呢。珍珠般的小眼睛下面还有阔阔的嘴巴正有节奏地开合着，呱呱地唱着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歌曲。随着嘴的开合，下面白白的肚皮一鼓一鼓地起伏着。

往边上看，嗬，草丛里四处都有闪着亮的小眼睛、起伏着的小肚皮，原来不止一只两只，而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青蛙在抑制不住地对立夏出太阳的兴奋而高声唱起了一支支颂夏的咏叹曲。

我正沉浸在下楼寻找这一片呱呱声引发的想象里。电话响起来了，一接听，是朋友在喊去打乒乓球。于是就中断了写作。

立夏了，青蛙叫起来了，雨在立夏前几天，连续不断地下着，池塘的水满了，资江里的水也涨起来了，绿汪汪的。见多了久未下雨而枯竭的池塘，裸露的河堤湖岸，猛然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心里就别提有多欣喜了。

立，意味着前一个季节的结束，后一个新的季节的来临。对四个季节的来到，立夏是最有印象的。立春，从来没有在意过是哪一天，因为小孩子们此时都在欢度春节的快乐中，谁会注意到呢。立冬也没有注意是哪一天，因为秋末冬来时，天是一日日地冷下去。立秋，倒是有些印象，小时候有个同村的同学叫立秋的，因为名字，就知道他是立秋那天生的。早晨上学，隔着老远喊着一起上学时，小伙伴们会齐声叫，立秋----，快上学，我们在等你。　

话音刚落，老远的地方就响起了立秋拖着长音的应答，好的呢，在吃饭，等着我咯。清脆的童音在村子上空像清晨的微风一样，轻轻在飘，也像是稻田里的小青蛙们在起起伏伏地叫唤着，惹得村子里的小公鸡也喔喔地叫起来了，惹得小狗们也汪汪地吠起来了。小山村的清晨在一片热闹的叫唤声里也彻底醒来了。

相对于立春立冬和立秋，立夏是我印象最深的了。

因为立夏的早晨，父母会很特意地给孩子们煮上两三个鸡蛋。这是平日里难得享受到的待遇。平常，眼巴巴地看着家里的黑母鸡黄母鸡们从鸡窝里跳来跳去的，最后选一地方静卧半个小时，然后又跳出来，咯咯大地使劲叫着四处唱起了歌。我们跑到鸡窝边，看到一个黄褐壳儿的蛋已安卧在窝中央，用手一摸，热乎乎的。但这只能眼馋一会儿，因为，家里的鸡蛋是要集在一起卖掉换些日用零钱的。

只有年年立夏时，才可以吃到圆圆的鸡蛋。母亲说，立夏吃蛋，磨刀牯踩烂。磨刀牯是这一块的方言，意思就是石头。立夏的时候吃了蛋，孩子们身体就会很健康，就会有力气，力气大得能够把硬石头都踩烂。

母亲会叫父亲很早起来，将锅里的水烧开，然后将洗干净的蛋小心地放进滚烫的开水里。我先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先将蛋与水一齐放锅里去煮，这不省事些吗。后来过了些年，长大些， 我终于将这个疑惑问了出来。母亲说，这样煮，香些呢，而且，剥壳时不会粘在一起。

确实，我看母亲将煮好的蛋捞出来后，再放清水里一滚，轻轻向锅边一磕，再一扯，蛋壳就像是整个儿地剥离了。露出了圆滚滚白嫩嫩的蛋白来。母亲将一个一个剥壳的鸡蛋放进盛有红糖水的大瓷碗里。白白的蛋在暗红的糖水里沉浮着，看得孩子们的眼睛里都快要掉出口水来了。第三个蛋快要磕时，小孩子急急地央求母亲不要磕，留下来放口袋里呆会儿再吃。

小心地咬上一口蛋白，软乎乎的，又很有弹性，弹在牙齿上，牙齿都酥麻麻的。蛋黄露出来了，又咬上一口，带着点沙沙的感觉，蛋黄特有的香味将整个小鼻孔都塞满了。到最后，那满碗的红糖水也一滴不剩地倒进了仰头的小嘴里。巴咂巴咂两下嘴，再将小舌头伸得长长地贴在唇边绕一圈，把唇外粘着的一点点蛋白蛋黄都扫得干干净净的才肯放下碗。

小肚皮填得饱饱的，突然感觉着全身真有使不完的劲，将胳膊上扬，拳头握起，发现拳头里紧紧攥着的全是力气。

哦，立夏。

真的，一年里四季转换，最难忘的就是这一天。这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里，黑黑的窗外，小树林里、小草坪里，仔细听听，还有一声长一声短的蛙鸣，听得清清楚楚。难道立夏了，这些可爱的小蛙们就这般地兴奋，唱了一天，还不知疲倦么？

（湖南南洞庭湖畔君匡列辉写于2024年5月5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