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看看天,太阳已经落下。起了点微风,听说沿海又刮起了台风,这些风只怕是随那台风的尾巴,卷起来的一点点游丝样的热气,吹在身上,燥烘烘的。尽管没有了晌午出来时的骄阳当头炙烤,但还是浑身不舒服,似乎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是潮潮的,粘粘的细汗在不断外涌,背心湿了,紧紧贴在皮肤上,怪不是味道。西星城的夏夜就这样热乎乎地来了。
同室的老胡想开车到桔子洲去吹吹湘江边的晚风,在群里呼了一声,好些老师就在毛文院边的停车区等着了。在长沙读书多年,桔子洲也去过好多次,但都已成历史。最近的一次是山西来的马兄与海燕一八年的十一月初冬来湖南开会,一起清晨相约漫步湘江,在洲头驻足远望湘水远去里的漫江碧透,岳麓色彩斑斓处的层林尽染。时间经不得回想,一下又过去了六年。
人太多了,我改变主意,不跟着去了。桔子洲对这一群一起在毛文院学习的很多学员来说,难得来一次。而我,闭着眼都知道它的位置,它的形状,它的风景,把机会让给人家吧。于是,我就想起了在这里日日惦记着的打篮球来。
夕阳早已不见影儿,天上却还亮着,有乌黄的云停留在高空。而天边却是一片红,团团大小不一的红云倚在山边,像过年时土灶里的明火撤了以后,锅底下还闪着红光透着亮的灰烬。似乎往里边用力吹一口气,那红亮的灰烬又会重燃起熊熊的大火。
我把随身带的篮球一路使劲拍得啪啪作响,一路朝前赶。赶到金星派出所附近,那里有个篮球场,暑天里,周围的居民爱打球的,三五成群每天傍晚时分都在场上争夺得难解难分。
篮球场离毛文院不远,沿着院西边的马路笔直前走约五百米,再拐一个弯,绕过场边的那一排排细密而挺拔的柏树就到了。拐弯处碰到了成雷与赵光兄,赵光与我年纪相仿,成雷却是个八零后,个高,瘦瘦的。他们招呼着,说是散散步,见我带着球,于是也来了兴致。
暮色来临,再加上场边是高墙密树,球场上变得暗了许多,灯很快就亮了起来。灯柱竖得老早,灯光泻了下来,明晃晃的,看那架上的篮板与篮框,格外的醒目,似比那白天还看得清楚。篮框下的丝网的影子被强光狠狠地映在了白底的篮板上,又粗又黑,像是焊牢在板上黑而粗的螺纹的钢丝。
对手很厉害,别看有几个年纪都有五六十了,但跑动十分灵活,一招一势很娴熟。有穿蓝衣的矮个,一个躲闪,骗过扑上来防守的人。再后撤一步,举手往前一投,球就像长了眼睛,唰的一声直窜篮网,命中率极高,很少有失手的。还有一个大家都称着是戴老师的,有六十好几了,半个脑袋已光秃秃的,穿着红背心,在场上跑得虎虎生风,投篮也很准。看着他那迅速的一摆手,一抬腿,身上肌肉紧致的粗线条就在灯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地显露了出来。我惊叫道,好一身肌肉。边上一个小伙立即就纠正了我,这是肌肉吗,是一股股的犍子肉哩。他告诉我,戴老师是这个派出所退休的警察,以前外出执行任务时,嫌疑人看到他那犀利的眼神,看到那身子骨里鼓起的紧紧板板的犍子肉时,腿就早软了。
成雷个高,打的是内线,和他相对抗的是一个穿着件印着字码的黄队服的高个。高个手脚都很长,看上去却不是很厉害,他不怎么往篮下强攻,明明可以上篮的球,他却一转身,也不往回看,手轻轻一甩,球径直就飞向了外围同伴。
一局下来,成雷气喘吁吁地回到场边休息,我说,你蛮厉害啊,进了几个,和你对位的那高个,不咋滴,软绵绵的。哪里哟。成雷满是汗水的脸胀红胀的,他深深地吐了口粗气,说,人家没动真的呢,就用了两成功力陪着我们玩,他屁股只往我身上一靠,一股暗力就将我挤得快要站不住了,估计以前是一个专业选手。
暗夜里的天空变得深邃起来,那傍晚的红云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好容易赢了一场,实在是打不动了。我们就带着胜利,带着全身早已湿透了的衣裳,尽管有些疲惫但是高高兴兴的,有说有笑的回到了毛院的宿舍。
洗过澡,躺了一会,舒活舒活筋骨,打了两个翻身,却是睡不着觉。去桔子洲的室友们还没有回来。
起床穿衣下楼,又来到了毛院东边的一角,去看看心里老惦记着的那棵桂花树。
初来毛文院的第一晚,我把毛文院写成了印象里白墙黛瓦的江南水乡院落。这几天日日上课经过,才看清楚了,先前的印象有一半是对的一半却错了。院落的布局是四合的院子,有刷得雪白的高墙,但那只是一小部分的方方正正的白,而且这些白的周围都贴着青瓦色的灰绿小长条瓷砖。特别是院子的东边一侧,全是这种小砖条,显得整堵墙都是一片暗黛色、青灰色。而那飞檐的屋顶却是黄色的琉璃瓦,一垄一垄盖着,静静地晒在白天里的太阳底下,像是一条条黄色的小龙蜇伏在屋脊上,只等晚上凉意一来,才开始享受属于自己的时空。
我不想看那些屋脊上小龙们这时在夜空下的游动。我知道那纯粹就是想像罢了。我是要急于地看看那东墙角边的桂花树。
院子里种有各种的树,四处高大的樟树自然不用说。在吃饭的餐厅外,有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也随着这旱季的来临越来越浅了。到了晚上,那宿在池边水草处的几只青蛙也热得睡不了,呱呱地相互应答着,有气无力地叫几声,将静夜里的黑暗驱去了几分寂寞。但那声音全然不像初春的求偶或是热恋中,叫得是那样的响,那样的欢。此时,它们可能是在相互的埋怨着这炽热的天,也相互在叹息里不停地安慰着对方,忍一忍,忍一忍吧,也许,明天就会降温,就会下雨了呢。
尽管是极干的天气,小池塘是不会让它干的。因为边上有盆景里的一丛丛小叶的翠竹,有长着长针的松树,还有小塔似的矮柏,它们的头顶都有水管在喷出极细的雾一样的水珠。水珠洒在叶面上,湿漉漉的叶子们闪着天空里映下的白亮的一个个小太阳。那些小太阳在微微颤动着的叶片表面跳动着,随着水珠又掉在沙石的地面上。小太阳不见了,小水珠也不见了,只有湿湿的地面上慢慢汇成了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流,缓缓地流到了小池塘里。
看着细水珠下的塘边各种树鲜亮的绿,我就更担心着东墙角边的桂花树来。它静静地长在这里也许有好多个春秋了。白天里,我在院子里转了几转,便确定了这是院子里最大也曾是最漂亮的一棵桂花树。它离地不远的粗壮主干上分出了七八枝直立向上的粗枝。春天,那粗枝上繁茂的绿叶重重叠叠,亭亭如盖,足足遮住着约三四分地,那是多大的一片浓阴啊。浓阴里,有成群的小鸟在栖息、在快乐歌唱。秋天里,它们满开着米粒般大小的桂花,那香啊,肯定浸透了小院东边的整条小街。
可是今年,现在,连日的高温里,它却莫名地憔悴了,叶子慢慢地枯萎了。我来的第一日就见到了它那满头的枯叶,遍布的褐黄的枯叶。只能费力地隐约在枯叶里找到为数不多的一两片打着蔫的绿叶。整棵树尽显着奄奄一息的垂死的病态。
树底下,一个戴着斗笠做工的正用锄头沿着树蔸周围挖出了个圆形的小沟,然后拖来长长的水管,往那沟里注满了水。大家都是想着拯救这曾经的一片绿啊。我的心蓦然地生出了许多的痛。
带着放不下的惦记,夜里,我急步赶来。东墙屋檐下亮黄色的光带闪烁着,朦胧的黄色灯光正映衬那满是枯叶的桂树。暮色里,灯光下,这桂花树比起白天显得更为高大,仍然是枯叶盖着那大大小小的枝枝桠桠。
仔细一看,枝干的高处,却又多了几样东西,好像是挂着几个装满了液体的塑料袋,袋子下边弯弯地吊着几根细长的软管。我小心地踩着湿软的草地凑近,看清了,是在给这树打着吊针呢。那细管里绿色的营养汁液正源源不断输进桂花树的干里,送到它枝枝叶叶最末端的每一处。
我的心似乎得到了一点什么安慰般,突然地轻松了许多。是的,有了大家的用心拯救,桂花树肯定会好起来的。
往后跳几步,跳出草地,一个箭步,像长了翅膀般跳回草地边的马路中央,稍远些,再看那桂树,只见它那粗大的枝披着了一层金色的灯光。再仰头,天上居然有好多闪亮的星星。星星下,那满树的叶,满树的枯叶中间,惊奇地发现,不止有一两片绿叶。
我伸着颤抖的手指头,贪婪地数着,三片、四片、五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