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西湖,除了办一些俗事,我很是惦记着办公室里的那两盆绿萝。
在雨湖的日子里,特别是天热的时候,晚上,我不想回北斗。因为北斗的地方那栋老房,看上去就很让我迅速地联想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砌的房子。去年八月底的那个太阳天下午,我和小潘一起过去看了一下。房子外墙有水泥砖砌成的镂空的几何图案,仄仄的楼梯很是陡峭,台阶缺口处显露着陈旧的痕迹,打开房门后,见到厨房与厕所里满是铁绣斑斑的下水管道,这些,都让我的心马上生了一份将脚缩出门外的退意。
小潘人很好,带着我到东门外的几处民居里的出租屋又考察了一番。走来走去,又觉得出了校门还有那么远的深深的小巷,费在路上来回的时间很多,颇是踌躇不定。在和民宿老板商谈好租金的最后一刻,我还是下了决心,住校内的北斗算了。旧是旧了一点,就往近的这一优点着想吧。
后来,总还是住不习惯。
春天天气不冷不热时还好,可以听听春雨打在深夜里的银杏叶上密密匝匝的细响。刚睡过去不久,外面茂密的樟树叶丛中,各种大小的鸟就叫了起来,叽叽喳喳的,相互应和着,热闹着它们沉寂了一个寒冬里久憋在心中的热闹。睡是再也睡不着了的,只好摸索着找到床头的手机,无聊地看着各种的新闻与搞笑的视频来等待黎明第一线曙光。那时,看得多的是龙兄虎弟的栏目,心里叹服着那姓费的歌星原来还有如此的多才多艺。同时也暗暗地感叹时光的流逝,惋惜着他在银屏上已永远的谢幕。
是啊,时光如水,旧事不再重来。
这一年天热的时候有几次住在北斗,晚上,尽管开着最大档位的风扇,但是风只能搅起床单飘起的一角不断地翻飞,又带动着那扑啦扑啦上下卷起的股股热风吹得我全身湿透。半夜时候,本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来了几只嗡嗡叫的蚊子。我在想,为什么前半夜,那样的安静,后半夜才出现了这些讨厌的带着针一样尖嘴的小东西来?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可能是之前它们也呆过,但是见没人住,所以失望地搬了家。这一夜,终于,我来了,我热的气息被它们敏感地侦察到了。失望的它们带着满腔热忱的期盼急速赶回,在我的耳边嘤嘤、嗡嗡,像灵活的小小战斗机时而俯冲下来,时而在脑顶盘旋,快活得很。
对待这些不邀自来的东西,我没有一点办法。觉是睡不着了的,本来就睡不着,太热了。前房东搬家时,花了大力气,几间房子搬得干干净净,床没有,一桌一椅也没有,地上连一片纸屑都没有。只剩下一地的灰尘,脚踩过,就留下了特别分明的脚印。后来我抬头,却有欣喜地发现,卧室墙上有一个海信的空调挂机。还能用么?找了半天的遥控器,怎么也打不到,只得借邻居的小椅站上去,掀开那开关。通上电,机器居然动了起来。不免对前房主又心生感激,可是这份心思才刚生发,又马上给熄灭了。那挂机的风口半天才费力地张开,突然一股白雾样的气流飞瀑般地冲了出来,顿时,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细密的扬灰与扬尘里难闻的气味。小潘说,是坏的,根本不致冷,赶紧关掉。
本想着换一个空调,钱不是个事,但一转念,这租住的屋子又能住多久呢。想法就打消了。
蚊子不嫌远,长距离地赶了回来,它们用热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地迎接着这房子现在的主人。我从这忽远忽近的声音里听出了它们包藏不住的小心思,哪里是来迎接的哟,分明是来吸主人的血。尽管是热,我还是用薄的床单紧紧裹住自己的腿自己的脚,严严实实的,像鲁迅躺在仙台的床上一样。可是,北斗的蚊子具有顽强且不放弃的执拗精神,它们围着露在外面的面庞,面庞上突起的鼻子、耳朵在下手。嗡嗡嗡,一只还是两只飞来了,落在了我的右耳上。我腾出一只手,猛地一巴掌甩了过来,啪的一声,连着耳朵与右边的大半边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脸火辣辣痛了起来。可是,黑夜里,听得见,蚊子灵巧地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嗡嗡,它们唱着胜利的歌儿不知又飞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脸上总是有几处红肿起来。又痛又痒,钻到心头里去了。所以,到再一个夜晚来临,特别是到了深夜时,人也显得亢奋起来,睡意全无了,好像是潜伏在北斗的这一处高地上,只等着那些叫蚊子的敌人冲锋过来,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我的准备是做得充分的,两只手就是我的武器,时刻警惕着,只要听到那嗡嗡的声音扑了过来,突然停住不再叫出声来,皮肤的那一块成了它们降落下手的部位,痒痒的,便知道敌情传来了。我马上鼓起十二分的力气啪啪左右开弓痛击而来,脸上的脆响就回荡在了空旷的黑夜里。但是,最后的结果还是人吃了亏。不仅被蚊子吸了血,又挨了自己的打。
如果白天里起床,发现手收里残留四溅着的干了的血的痕迹,我就会高兴起来,仔细地掀开被单,找寻着,知道有一只或是两只已经干枯的黑褐色的蚊子的遗骸落在被单某处的褶缝里。我会捏起那死蚊子细的翅膀,举起,端详,以胜利者的姿态。然后,像是游街一样,走到屋外阳台上,猛地对着吹一口气,送它到高空,然后,让它完成生命消失以后的最后一次旅行。
因为厌倦着与蚊子的战斗,所以热的夜里,我常常不想回北斗。而是呆在了办公室,回想起来数了数,可能这样的晚上有好几个吧。
西湖的办公室与北斗的住处完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崭新崭新的。
雪白的墙壁,新的沙发与桌子,还有中央空调。六月的天里,太阳在屋外毒辣地晒了一整天,到晚上时走在屋外也像是火在烤。我逃似地溜进房子里,把空调开到最小,开到高处不胜寒,坐在桌前,披件单衣感觉很是舒服。于是,思绪也不会四处横飞,自然也不会像北斗一样,整夜整夜地警惕着与蚊子的周旋与搏斗。西湖的办公室是不要担心有蚊子的。这么沁凉的空气里只适合我一个人生存,披着衣写写文章看看书。
西湖办公室热天的夜里,除了空调出风口有细微的风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没有北斗夜里的滴雨声、蚊子声,甚至那黎明快来时也是安静着的,没一声鸟鸣,因为西湖办公室外,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只有等到八点学生来上课、上班的来上班时,热闹才开始起来。
然而,我还是能感受到,办公室里仍是有其他生命的存在。比如说,头顶的白亮的灯管上,有一两只极细的小昆虫,长着极细的灰色小翅,附在上面,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这昆虫的名字,但我晓得它们绝对不是蚊子。它们是没有蚊子执著地要吸我血的蛇蝎心肠,就只那么安安静静地附在灯管上面,似是在享受着光照的无穷快乐。偶尔振动一下小翅,飞起几步,又马上落下,仍又附在了灯管上。它们是和我安然无事地友好相处的。
房间是五月底才交付使用。我对办公室的小肖说,可能新桌新椅有些气味,能想点办法么。小肖畅快地马上回信,叫学生送两盆绿萝上来。于是,办公室里又多了两盆生命力旺盛的绿色。它们有长长的茎须,向上,向四周,弯曲着,延伸着,弯弯的茎上满是片片心样的绿叶。我两手捧起,那些茎颤抖起来,茎上的片片绿叶也随之不停地轻轻动着,像是张张盛满了盈盈笑意的青春脸庞,它们是在微笑着和我热情地打着招呼呢。
晚上,写累了。我便转过身子,看着那枝枝叶叶里的深绿嫩绿,眼睛就舒服起来,倦意就消失了。有时,我俯下身子,看到那透明的盆里,水少了一点,于是就忙不迭地从室外跑老远端水来,细心地给浇上。
有一周,有事没有回办公室。我便打电话学生。学生正在上课,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急忙悄然跑出教室外,低声对我说,老师,什么事啊。我的脸一红,然后告诉说,抽空帮我浇点水吧,怕它们渴坏了。
可是,今天,一个暑假过后,中秋节也过后的周四,我赶到西湖的办公室,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两盆绿萝都已萎然于地。
走到桌旁,我拿过地上的布鞋想换一下,一抬手提起鞋子放到脚边,却见里边一只蜘蛛慌慌张张地爬了出来,跑到光滑的地板上,慌不择路地朝柜子方向像逃命般地几下不见踪影。我看了看地上的绿萝,突然发现,尽管大部分叶子已枯,已成褐黄,但是那些连着叶的茎还是绿色的,还有顽强的生命力在。
小心地端来一大盆水,顺着那绿的藤蔓的根部浇上,浇得满满的。我想,今夜,我留下来,陪着,等明天,那两盆的绿意盎然,肯定重会惊喜地呈现在我面前……
(湖南匡列辉2024年9月19日深夜写于雨湖西湖东润楼南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