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很老,传说岳飞手下的牛皋和洞庭湖里的钟相交手的时候,就曾在这里安营扎寨。
老街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赫山庙。似乎在古远时这里有座庙,小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以为是黑山庙,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麻。当时,凡是见带着黑字的,感觉都有一股凛森森的匪气,更何况可能还是一座黑沉沉的山林古庙呢。
哪怕是知道了原来是个赫字,也总有些疙疙瘩瘩的不舒服。特别是后来在这街上的师范学校读书,常见校园的篮球场上有社会上的各种势力来打比赛。有一支球队叫赫山庙游击队的,队员个个精壮,有披着长发的,有理着光头的,胳膊上后背上还有盘着巨大的青龙的,十分骁勇。远远的,看他们比赛,突然人群挤在一堆,叫起来了闹起来了,发生激烈冲突,双方火气都很大,拳打脚踢的,直到派出所的来了,才事态平息。球打到最后,赢的多半是这赫山庙游击队。
到学校读书,有公共汽车七路车在赫山庙站下。车里很拥挤,从车门好容易挤出,一摸口袋,布衣袋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锋利的刀片划了几条长口子,袋里父母给的生活费早已不翼而飞。人一下子就蒙住了,看着吐着黑烟的汽车开走,呆立在车站边,就像头挨一闷棍,失了魂般的,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
至如今,单想起这些事,对赫山庙还是心里不畅快。
但是,我宝贵的青少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啊。当我第一次来到赫山庙的时候,这里已经看不到庙的踪影了。
这是一条益阳最热闹的街,三年的青春,我的岁月,大部分就在这条街上,或无所事事的悠闲里慢慢度过,或是迎着晨曦披着月华行色匆匆里在急急忙忙地奔走。原来以为,三年很长,谁知,自第一脚走在这街上算起,已经三十五年。三年,相对于这一转眼的三十多年,又是何其的短,但是又怎么能忘记得呢。
而今,周末的一天,我又走在这条老街上。
老街笔直,几十年来,或是几百上千年来,朝向一直没有改,向北经桃花仑一直伸到资阳河南岸,又被一座大桥将桥南桥北贯通起来。向南,连通高速,我沿着这路,多少次跑到了遥远的北京城。
我叫出租车在原来读书的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学校立在老街向南去一个斜坡边右拐一条小街的两三百米处。校门早改了,两三个保安坐在门边,随意地聊着天。看我不动,只将头伸长,东转转,西瞅瞅,还举起手机拍照,警惕地起来,眼睛直盯着我。我赶忙放下手机,走了几步。回头再看看他们,他们依然在说笑着。
我将手机翻开,仔细看了看,门边树着的高大招牌显示着这学校已改了名字。它已早不属我年少时的那学校了。我触摸着手机的屏,移动着,放大着,想看看是不是还留有我当年的记忆,哪怕一丁点也好。
终于,在门的右上方,找到了当年建校时请益阳的全国侨联主席题的四个字的校名。校名写得工工整整,在这里读了三个月书以后,才知道老先生是用颜体写的。校名刻在大块灰色的四方的麻石板上,当时十分的显眼,就连校名下落款的姓名及日期都很清楚。而现在,却感觉毫不起眼。
当年,我是很为这校名引为自豪的。因为写字的主席就是我家乡隔壁村的。离我家只十里来路。名字老听大人们提起,听说还是毛主席年青时的同学。后来在南洋办教育,很爱国,成为了全国的侨联主席。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还捐了一大笔钱给他们村里的人修了路装了电。说起这些,附近村里的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年少的我每每跨过校门,看着这几个字,心里就生出了几分自豪。和同学一起走时,也不免多看几眼,想和同学吹吹牛,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一次却都没有说出来过。
慢慢地在老街走。
街还是那条街,尽管路面从当时的沥青路变成了水泥路,到现在又成了更高级的沥青路,还画上了黄的白的直线,但方向没有一点改变。熟悉得很。可是,街边的商店铺面,改了又改,全然不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的街上有几间早餐店。可我一次也没在外面吃过。我早餐全部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早晨排队,在那既做体育馆又做食堂的大厅里边,端上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白花花的稀饭,三五成群的随处一站一蹲,三下五下,早餐就完了。中饭晚饭也是在食堂里,拿着学校每月发的二三十元餐票,吃点红辣椒炒肉,喝点黄花菜汤,一天一天就过去了,身子骨也一天一天在长高。从初进校门时的不及一米五,到毕业时快一米七了。母亲摸着我的肩头,笑眯眯地说,国家粮真的好,把我的儿子都养得这样高了。
街上还有几家照相馆,我记起来了。
班上有几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同学,男同学,女同学。他们喜欢照相,有一个听说父亲还是附近教育局的。他从家里拿来一个有长镜头的照相机,在校园里这里照照,那里照照,又跑到附近的梓山村水库野炊时照了几卷胶卷,都是放到这些照相馆给冲印出来的。照相馆门面外边是大的透明玻璃橱窗,放着各种大小的彩色相片,里面的人个个照得像明星一样,男的穿着青黑西装,打着通红的领带,女的烫着波浪的卷发,穿着白袭的长裙,摆出各种大方或是羞涩的姿势,很是吸引目光。
我也曾偷偷地问过,照一张要多少钱?回答是冲印出来过了塑要两三块,便马上没有这念头了。
现在,记忆里的这些店子都不复存在了。
走几步,就是药店,都是很大的门面,药品摆得像超市里的商品一样,琳琅满目。气派的门外张贴着醒目的打折消息。除了药店,就是诊所,诊所边上还有几个快餐店。快餐店边挨着一两间娱乐室,人很多,有打纸牌的,有打麻将的,还有在摸一种叫竹脑壳或叫立章子的。打牌的,男男女女都有,大部分头发已经花白。
走了一段,又是一个药店出现在跟前。我不免疑心起来,是不是现在这街上的人,除了吃饭,就是打牌,生病了就吃药,药若自己吃不好,就往诊所里一躺,打起吊针来。这样想着,觉得好笑,又忽然起着一阵悲凉的情绪。
离学校越走越远,已走到了赫山庙大街的中心位置。
这一块曾有两个商场。一个叫赫山大厦,一个叫万木春商场。
既然叫大厦,自然是气度不凡。当时,有尖顶直冲云霄。乡里孩子第一次走进大厦,见到那些白天里还开着的明晃晃的日光灯,瞟一眼大玻璃柜里摆着的各种商品,竟起了一阵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紧张感。柜里有吃的,有用的。鞋柜有亮锃锃的各种皮鞋,二节头,三节头的都有。也有鲜红的、粉红的带着蝴蝶结的女式皮鞋。踩上楼梯,二楼很大的场地是买衣服的,我不曾留意过。
场地边是文具柜,那是我反复流连过的地方。里边有画板,有颜料,有毛笔,有中华牌的绿杆铅笔。我弯下腰,仔细看清楚那标签上的价格,记住了那些数字。然后匆匆走出大厦,来到了万木春商场。
万木春商场里的东西几乎也与赫山大厦的种类一样。我跑进商场,急急地找到那些想买的东西,看看价格,很费周折地比较一番,下了决心,又返回赫山大厦,将口袋里带着体温的父母给的几张纸币递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啊笔的,心里很是高兴。一路哼着小调,一路小跳,沿着老街,跑回了学校。路上的小石子也被我突然的一飞脚,带着扬起的飞尘,飞起,弹得老远。
现在,赫山大厦破旧了,只剩下一个壳,那个热闹的商店到哪里去了呢。以前粘在那高墙上的四个大字早已不知被岁月无情的风吹到哪一个角落里了。一楼改成了几间门面,生意不好。看店的人兀自玩着手机,头也不抬。
过一个十字的路口,往前,挨得很近的地方,就是万木春商场。
当年,外地的人坐车从老街经过,也会对赫山庙这两个最气派的商店有印象,尤其是万木春。
从车窗外看万木春,年少的我有点吃惊,以为看到了天安门城楼。它雕梁画栋,朱红柱子十分的粗大,稳稳地托起上下三层,镂空的墙壁有各式的图案,多是漆着深绿的颜色。各层屋顶都是黄的绿的琉璃,屋角高高翘起,似金凤回头或是潜龙昂首,很是气势。墙外的高处,只有楷体的三个金色的大字,万木春,写得虬劲有力。看着这三个字,马上让人联想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无论是字,还是它的意思,与这大楼十分相配,给予着欣欣向荣的美好意味。
我走进去,发现,万木春也和三十五年前的模样完全不同了。
里面变成了小吃一条街,人很多,周末里,川流不息的。益阳的小吃,各地的小吃,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益阳的臭干子在黑得发亮的热油里滋滋滋地膨胀着、游动着,有小颗粒的白粒丸子在滚烫的开水里上上下下舞蹈着。边上的大娘将一勺乳白色的浆糊放油锅里一炸,马上就变成了金黄金黄的膨松的一个中间空心的圆圆糕点,像个金手环。摊边写着,地方特色,油碗糕。名字很是土气,我问大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停住了手中的活,盯了我一眼,说,都是这么叫的。见我没有买的举动,她也不再理会我了,仍是低着头专注地炸着那些糕。
小吃街紧临着的是手机一条街,我急步穿行而过。卖手机的女的,化着精致的容妆,满面笑容地热情招呼,帅哥,来看看。刚过一个摊位,一个更高的甜甜的声音在喊,老板,请留步,有新款式呢。
在外面,从来没有人甜甜地叫过我帅哥,更没有人喊过我老板的。我的脸一红,逃也似地走出了万木春。
走在街边,各种的门店,卖药的、卖衣的、卖鞋的,都有,响着喇叭在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些场景仿佛是多么的熟悉,又是多么的陌生。
中午的太阳从半空照下来,尽管过了中秋,但是还刺眼。我突然觉得浑身燥热。
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往前看一看,往后看一看,都是人,但是,一个都不认识。
(湖南匡列辉写于2024年9月28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