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外,无论南北东西,离故乡渐行渐远,对故乡的思念却如那经秋红叶上的白而细的霜花,一层一层的加深加厚起来,有一点点不舍的远离的凉意,更多的是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眷恋,于让人心颤的惆怅凉湿处又无由地生出无穷尽的温暖思绪出来。这份思绪里,最浓的,就是故乡水库那一汪绿茵茵的碧水。
我的故乡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丘陵地带的小村子依在矮山的脚下,逶逶迤迤地分散着、牵连着。这村与那村遥遥相对,山下是农家高高低低的小屋,清晨时份,炊烟在山谷中袅袅而起,白如纱的烟慢慢地绕着山间形成了一条静静浮动着的细的飘带。鸡犬的欢叫声,小孩相互呼唤着一起上学的声音,在村口响起,又在山谷间回荡、回荡,久久不息。农家小屋的前面是弯弯曲曲的农田,田因其形状而取上了各种土俗的名字,有叫弯三岛的,田埂顺着田形状的凹凸似是围成了三个拱形的小岛屿;有叫小鱼嘴的,一看名字就可以想像得到这田的小小的可爱的形状了。两山之间的田的最低洼处是一条深深的小渠,渠里是清澈的水,不知哪里是源头,只知道它就是这么的围着山绕啊绕的往着下游流,最后流过资江、汇入洞庭湖,随浩荡的长江一起奔涌到无边的大海里。清澈的水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不知疲倦浇灌着所流经处的农田,哺育着山脚下、渠两岸生生不息的农家的儿女们。
这条渠我是没有见过。它的故事是听我父亲说起的。
听父亲说,村边的水库就是在这条渠的基础上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将两个相邻相对的山头连接起来筑起一条高约三十米的大堤而形成的。
父亲说,从这里有人烟开始,各姓氏的人就聚族而居,一个姓氏就是一个自然的村,靠山靠水祖祖辈辈地顽强生存繁衍下来。在那靠天吃饭的岁月里,这条灌溉着两岸田地的水渠就从了农家的命根子。每到农忙酷暑时,为了争水,经常有矛盾在村与村之间出现。水的矛盾大多时候都要以通过协商友好解决。可是到了特别干旱的年份,因为抢水,村与村之间就有了剑拔弩张的冲突。童年的星夜,在屋外纳凉的我们坐在凉床上,听着父亲讲起那时夏夜村与村之间因抢水而发生的打斗的故事。看着朦胧夜光下父亲讲述时紧皱的眉头,全身也不由紧张,小腿都打起了哆嗦来。没有月光的深夜,通红的火把燃起、尖厉的呼喊的山谷中响起,无须动员,全村老老小小倾巢出动,原始的农具,锄头、耙头都是手中的武器,甚至还有的拿出了杀猪的刀,为了那一滴水,村与村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当父亲说到到了第二天天明,杂乱的现场,田里、沟渠边带露的野草上都还残留着殷殷的血迹,山谷里的哪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嚎声时,我们兄妹的手都紧紧的攥在了一起,手心处都是汗,偎依在大人的身旁一步也不敢离开。
解放以后,村民的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为水而打死人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但争水的矛盾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父亲说,在党的领导下,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全国到处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为了彻底地解决好渠两边无数农田灌溉问题,上面决定将我们村的这个山头和对面村的山头连接起来,高筑大堤修一座水库。库区的农民很大一部分迁移到离家二十里外的地方去了,而我们邻里的十来户,只是稍稍地移到山后的现在的村子里来了。修水库在当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全县的人民都动员起来了。没有大型的拖拉机、压路机等现代工具,就只有扁担、箕畚、手推车、石碾。硬是靠着劳动人民勤劳的双手,一锹锹泥、一把把土层层的结结实实地如春燕衔泥筑巢般,水库在人们热切的目光中慢慢成型。经过几万人,一年多的努力,一条高三十米、长一千二百米的雄伟的大堤就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大堤落成的那一天,热闹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兴奋的人们将手中的工具高高抛向空中,就连那远离了家乡迁到了外地的人们也赶来,眼里满噙着幸福与不舍的泪花,见证着这难忘的时刻。而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的或是祖母的嘴里听说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多少年以后的春节,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迁移地赶回来,饭后散步,牵着我们一群孩子的手在堤上四望良久,又走下大堤。冬天的水库,水很浅很浅,已经退到了库底,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起伏着的裸露河床。老人们站在干涸而深软的泥土上,眼睛直直地望着,一动也不动,只有白的胡须在风里微微的飘。好久好久,他们慢慢地走着,突然停下来,用手指着近处远处,告诉我们,这里那里是他们曾经的田地,他们的菜园。来到一处地方,似乎还有隆起地泥做的墙根。老人猛地弯下佝偻的背,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已成沧海桑田的土块,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行行清泪无由的在流。现在想起,我耳边还有老人的叹息,眼前还闪动着老人的泪花,那是对故土的无比情深啊。我还记得,在那些曾经的房子的周围,还存有撒落着的不少瓷碗的残片,被年幼的我们,捡起,用力扔向远处的水面,薄的瓷片在清清的水面连连打起了轻快的水漂向前快速地滑向更远的地方。
水库的建成,解决了库区周边以及下游无数的田地灌溉问题,过去几千年那种靠天的脸色吃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水到之处,夏天到处是一片片绿油油的禾苗拔节成长,到了秋来时节,又变成了无垠的金黄的稻浪。清澈清凉的水从水库堤坝下的涵洞里奔腾而出,农人们用这里的水洗衣,衣格外的干净;用这里的水煮饭,饭格外的香甜。喝着这样的水,吃着这样的饭,农人们的心啊,比蜜还甜。大老远的姑娘,一听说是要嫁到这山清水绿的好地方,二话没说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然而,最高兴的莫过年幼的我们了。
炎热的夏天午后,在大人的带领下,孩子们在水里渐渐地学会了游泳,学会了在一碧汪洋里翻腾着雪白的浪花游向更蓝更绿的水的远处。有小孩在大人的一不留神之中,一个扎猛子在水里不见了人影。正着急时,不远处,漾动着的水里突然钻出了一个黑黑的小小湿脑袋,用手一抹头上的水冲着正惊惶的大人在顽皮的笑。大堤的中央伸向水面有一座水泥桥,冬天时水退了下去,桥显得很高,走在上边,脚下起着铿铿的回响,探头桥下望,十几米高的桥下,小小的身影倒映水中微微在动,吓得恐高的人两腿直抖了起来。只有在夏天,水面离桥有时只有三米多,有大胆的年长一些的孩子嫌着在水里游来游去许是腻烦了,就着光溜溜的身子湿淋淋地从水里爬出来,来到桥头,纵身一跃,像飞鱼、像炮弹一般落到了绿茵茵的水面,激起了雪白的浪花,我想,那水底的鱼儿,也会被一声声落水的巨响惊起吧。水库成了孩提时我们的乐园,就算是春、秋或是冬天里,不能游泳。放学了或是星期天里,只要有空,我们就可以来到水边,用竹枝做成最简陋的鱼竿,系上最常见的丝线,拴一根弄弯的针,穿上一小截蚯蚓,静静地往水里一扔,不一会儿,准就有小鱼小虾上了钩。记得鲁迅先生在他的社戏里曾写到,虾是水中的呆子。这话一点也不假,当我们提起鱼杆,见钩上的是虾子不太想要,用力抖落它时,它却将鱼钩抱得更紧了。
后来,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二十一世纪初,又调到了市里工作,更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家一趟。有一次回家,家里正在请人挖井。我很惊诧,村前边从水库涵洞里流出来的水一直都是全村人的饮用水啊。那清澈的水质不知要比城里的自来水要好多少呢。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水不喝,却花昂贵的费用来挖一口井呢。父亲面带愁容对我说,这水井不得不挖啊。孩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水库承包给了外地的人,在水面上搞起了网箱养殖,为了使里边的鱼长得快,每天养殖户们向水里投入了大量的饲料,饲料里什么都有,又臭又腥。水库边上本地的人也有外地的人看到了这里的地这里的水,建起了养鸡场、养猪场,甚至还有外地的一些不知名的工厂企业也陆陆续续在水库边上建了起来。
我十分的惶惑,跑上大堤,堤上的微风,扑向我,不再是清新,而是带着腥味带着臭味,十分的刺鼻。绿茵茵的水面不见了,水是乌浊的深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网箱。网箱上,带着口罩的人还在不停的往水里投饲料。网箱与网箱之间的空隙处,漾动起带着紫褐色的肮脏的白沫,一团接着一团,将哪怕是水中的最小空的处也填得满满的。天空里有白的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白花花地,照在大堤的斜坡上,坡上正晒着满坪的死鱼,有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上下地飞,浓烈的恶臭味在空中弥漫着,飘散着。我急急后退着,朝家的方向跑去,远远地还看见水库四边,有高低的黑色的烟囱,浓烟直冲向天空。我的心里在愤怒,在流泪,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问自己,这还是我那可爱的家乡吗,这还是曾经我那一汪碧水吗?
我问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向当地有关部门反映?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制止?父亲难过地直摇头。他说,这些网箱、这些养殖场、还有那些企业,好多就是当地的村民、当地的部门引进来的,靠着这些,村民们很多都不再外出打工,也慢慢地都开始盖起了小楼,买起了小车。在家里住的日子里,我看到了昔日的同伴,寒喧之中,他们眉宇间显露出来的得意自豪的神情。可是,这以牺牲环境,牺牲青山绿水换来的渐渐鼓起来的腰包,值吗?我的心底在痛得流血。
家里的井是打起来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打起了井,盖起了楼,买起了车。
可是那一汪绿水更变得更深黑了。沟渠里流出来的都是散发着异味的像酱油又像是铁锈一样的臭水。在外读书的这五六年里,每次电话,听到的都是父亲在絮絮叨叨地说家乡环境破坏后,村子里桃树李树开的花也少了,再也没看见挂果了;村子里又谁又谁得了什么病。每次短暂回家,我都不忍直视那曾经能够在里面自由畅游的一汪水,那曾经从桥上能高高跃下溅起雪浪般的水去了哪里啊。
今年的端午前夕,我在北方写着自己的论文。父亲又来电话了,他的声音十分的高兴也十分的急切。问我,回不回来过端午,如果有时间一定回来看看啊。我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啊。他说,家乡变了,大变样了啊。这两年,在党的领导下,下真功夫严厉整治破坏环境的短视行为。水库里网箱早拆了,水库周边的所有违建的养殖场、公司企业都关闭了,烟囱也全没了。经过整治,家乡的青山绿水又回来了呢。我问,家里的水井还在用不?父亲激动地说,早几个月前就没有用了。现在政府实施安全用水工程,水库已成为了全镇的饮用水源地了。镇里建起了自来水工厂,水龙头伸进了每家每户哟。
听到这里,我不禁高兴起来。啊,儿时的那一汪碧水又重新回到了家乡人们的面前。是梦不?我打点好行装,急急地等着端午的到来,多想插双翅膀飞起来,飞回家乡,飞到那青山绿水的身旁。
(中国社科院、湖南城市学院匡列辉写于2019年6月12日深夜,应我和我的祖国征文,以此献给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