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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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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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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双抢

朋友发来的照片里,年青的小伙子胖胖的,穿着病号的衣服,躺在病床上,脸色带着腊黄,手臂上缠上了长的短的胶带,那是打吊针时稳住针头用的。全然不像前些日里那阳光下在浪花里嬉水的健康模样。这时,我便想起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也是这般样子。结石发作起来,往医院一躺就是五六天。刚进来时看到临着我床的,是一个头缠绷带的农民,厚厚的白纱布一层一层地将他那酱黑色的头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绷带上还有几线红的血丝沁了出来。浮肿的眼睛被淤青覆盖着,只剩下一条线的眼缝里眼珠艰难地转动着。他吃惊地望了我一下,又将短而结实的身躯翻了过去,看得出样子比我还难受。过了几天,人熟了,我就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他气狠狠地说,是同村临家的十八岁的龟儿子拿刀给砍的。骨头都碰着了,幸亏用手挡了一下,要不早没命了。原来,他是当地的种粮大户,双抢刚收完谷,准备放水耕田,横在马路上的水管被那个小年青的车经过时压坏了。两个人争吵着就动起手来。小伙子力气小斗不过,吃了亏,回家就摸了把砍刀冲了出来……听时,我看了看窗外,太阳正毒得狠,晒得树叶一片白花花的,直晃人眼。而今天,又刚好是那天的两年后,我顶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来到房间,全身湿淋淋的。室外,雨正下得紧,马路上,只怕雨水又都汇成了小河在往下游跑吧。此时正是双抢时节。

我一直在思考,中国文字的表义功能是非常强大的,一个意思可以用上无数的词来千回百转地隐现出写者所要说的意思,当然,这种表达有可能也会被人所误解,但是,就双抢这个对于长江以南的中国农民来说,只用上了一个最寻常最普通的字“搞”,而不用其他的动词。也许,最简单最朴素的一个搞字,里面就将千百年来人们对双抢的诸多的复杂情感都包含在里边了吧。一个搞字浸透了老百姓们的血与汗,写满了劳动的艰辛与丰收的喜悦。而对我来说,一提起搞双抢,不寒而栗就油然而生,尽管里边可能也有短时的快乐,而辛苦与害怕的感觉总是厚厚地盖着了那些快乐,使得快乐也僵硬成了印着岁月痕迹的一块小小的化石,不去深挖,不去小心翼翼地层层剥脱,也就很难体会其中的况味。

农历的六月,江南,是最热的时候。小时的我看了射雕英雄传中册,对里边一个谚语记得很牢,“六月六,晒得鸭蛋熟”。而偏偏这时候,双抢来了。中午刚吃完饭,父母们拿着镰刀挑起箩筐就急急出门了,要趁着大太阳将谷子尽快收回晒干。而秧田里青绿的苗儿一天比一天长得高了,又得赶快下插。大人出门很急,小孩子们靠着墙头边刚想打个盹也不行了,只好跟着大们捡起斗笠不情愿地从屋内的阴凉处走了出来。顶着毒辣的阳光,光着脚踩在晒得发白的黄泥路上,刚踩上去,脚就像是掉进了热的锅里,烫得直叫喊起来。母亲见了,心疼的骂了一句,傻孩子,还不刹双拖鞋。刹是益阳的土话,就是随便地穿着。硬的路高低不平,里边还嵌着很多的小砖头瓦片卵石之类的,不小心,脚趾跌撞了一下,一时彻心的痛就传遍了全身。弯下腰摸摸脚,小心看了一下,只是有点红,没有磕破皮,这才放心起来。要知道,如果皮破了,十天半个月的双抢,伤了的脚天天在水里泡来泡去,那种痛苦就更持久更不堪与人言了。

我看了看打字的左手的小指。外侧有一个半厘米长的永恒伤疤,与其他处相比,略略有点白色,揉揉,还有一点点硬的感觉。我记不得是具体哪个时候造成的这道伤痕。但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是双抢时节,那天中午刚出门时望一眼头顶正中高悬着的太阳,白得发了花,将眼睛移开,眼前尽是蓝的红的金的不成形的条块在游移。当太阳已经西斜时,黄的太阳,黄的稻谷,热的风,一齐在眼前晃动着。在发烫的黄的田水里,父母带着我们在割禾。已经割了很久了,太阳将远处高山一部分的阴影正慢慢地拖长。身上的单衣结着溅起来的泥浆与浑身的汗水,干的部分已结成了壳,而湿处,不断沁出的汗将厚的湿衣又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十分的难受。我停下镰刀,在水里直起腰身,难得地大口吸了一口气,进放肺腑的尽是热气,气里混着的是田泥难闻的味道。喉咙里痒痒的,大约是吸进了几只从稻叶里飞出的小虫子。我干咳起来,然后,将它们和着一肚子的怨气吐得远远的。前方,父母正用力的挥动着镰刀,银样的刀光下去,唰唰声里,黄的稻杆一排一排有节奏地倒下,又一垄一垄地排在了他们的身后,整整齐齐地向前延伸着。我的身后,小妹妹们弯着腰正在朝我赶来。只得又低下头,蹲在了水田里,左手将禾一拢,右手挥刀割了下去。一阵痛蓦然涌上心来,左手一撒,零散的禾一根根从手里滑落,血大滴大滴掉在了禾上,在浑浊的泥水里沉下去又泛上来一圈圈地散了开来。我痛得眼泪流了下来,想叫却没有敢叫出声。泪眼中,我看到了左手小指指尖已经割掉了很大一块皮,皮肉翻卷了过来耷拉在了指尖,血大颗大颗地不停下滴。我将刀往禾上一扔,像是在水田里跳起来,发了疯似地在田垄上飞奔。

跑回家里,我直奔厨房,看到了平时积着的烧饭后堆在墙角的草木灰,便将手指急不可耐的插了进去。奶奶走进房间,惊愕地看着满是泪的我,又看到了我那黑糊糊的小指,还在滴着血。好像看出了什么,一边问怎么啦,一边赶紧从灶边拿出两个火柴盒来。她帮我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小手指,又小心地将火柴盒侧灰黑色的皮撕下来,紧贴着伤口围了两圈。然后,又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条将手指包起,再用线扎紧。血止住了。奶奶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小脑袋,又将我的伤的手指轻轻地抬到嘴边,吹了两口气。对着惊魂未定的我笑了笑说,奶奶给你施了一个法,不要担心,马上会好的。真的,感觉手指已经没有刚插在草木的灰烬里那般撕心裂肺地痛楚了。

农村的双抢,总是轰轰隆隆的,用人力的打谷机从这丘田下去,又在那一丘田里响起来。白天里是打稻机的轰鸣,晚上繁密的星空下,幽黑的村庄里,到处又是不曾停歇的蛙声。村子里有钱的人家,待双抢时,就从街上喊来了成群的打禾佬。他们来自边远的山区,瞅着六月的双抢机会,靠着自己的力气与勤劳换回一小叠可以补贴家用的钞票。打禾佬一伙一伙地带着简陋的行李和工具聚集在益阳大桥桥拱的下面,等着人家请他们去收谷子。隔壁的满爷爷家请过好多回,打禾佬们往往五六个人一伙,到了家来吃饱饭就干活,他们的手脚十分的麻利,我们要五六天才能干完的活,他们两天就搞完了。中午时分,正是太阳最毒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们才收工回来,很快地吃完饭,就和衣躺在门前大树的荫处枕着那顶晒得灰白的草帽浅浅地打个盹。我和小伙伴们带着好奇又有点害怕的眼光隔得老远打量着他们。这群人,个子不高,年老的,头发已发白了,瘦瘦的,破的衣裳里那根根肋骨都露了出来。而年青的几个,都墩墩实实的,枕在脑后的黝黑手臂上,肌肉一股股地隆了起来。他们似乎是看到了我们在看着他们,瞪着眼睛盯了我们一下,又将身翻了过去。只是这睡的时分不久,半个小时左右,年长的一声喊,一伙人又下田了。一般一家还没有搞完,另一家又将他们预定了。而我家没有请过,一年一年都是自己搞。太阳晒黑了父母的脸庞,重担又狠狠的压弯了父亲的腰背。好多回里,我盯着父亲将水田里的盛满湿谷的担子从水是挑起,箩筐底下水就哗哗地漏了出来。然后,一步一步地,在水田里小心地挑上干的田垄上,再飞快地佝偻着背将谷子运回去,倒在禾场上摊开晒着。

双抢时节的太阳很毒,可是,是大人心中的宝。

得趁着天晴,将谷子收回,又赶紧晒干。双抢还没有开始时,会有大风大雨过来。风一过,有的田里的稻谷就吹倒了,软软地倒在了夏天温热的水田里,没过几天谷子就成了秧苗。谷子的主人那时是彻夜难眠的,心里在默念着,老天爷,保佑下啊,快快开天吧。只要天边有些许晴色,双抢就火急火燎地开始了。生产队早已散了,队上以前晒谷的坪还在,只一上午,那些用水泥或是其他材料筑成的好晒的硬地就被人晒满了。人们只得找空旷处,将杂草除去,修理出一块平整的地来。这时,黑的牛屎便大有用场了。找几堆新鲜的牛粪扔进大桶里,掺上水搅和一下,再泼在刚整理出来的泥坪里,用竹枝制的大扫帚很快地扫匀。一不会儿,太阳出来了,坪很快就晒干了,像一件青灰色或是灰褐色的大氅平铺在地面,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只有几处,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黑的屎克郎,不甘心似地在牛粪铺成的坪底下,又用力地拱出一堆堆新鲜的黄土来。谷从田里收回来,晒干进了仓才让农人们得以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中午时还热得出了奇。天上没有一丝云,叶子也不动也不动。但等到了田里收谷或是插秧的人们下了田弯腰干活时,天边突然涌起了黑压压的高山峻林一般的乌云,太阳一下子变得胆怯起来,惊恐地躲在了乌云的后边,讨好似的将乌云镶上一道道金边。很快,天地就暗了起来。雷声响起来,先是隐隐约约在天边,紧接着,跟着乌云在赶,然后猛的一声霹雳,大颗的雨滴闪着雪亮的光,从昏天暗的半空中砸了下来。还没等大家从惊恐中回个神,一阵风过后,倾盆大雨便将整个世界笼罩了下来。在晒谷场上的,都是一些爷爷奶奶们,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拼了老命将谷子收拢,可是还没有等从田里赶来帮着收谷的劳动力们赶到,还没有等将谷子用雨布等盖好,大雨已经将他们连同他们精心晒了大半天的谷子浇了个透湿。雨中忙碌的大人们脸上、身上水一道道地流了下了,是汗水、是泪水还是雨水?要是阵雨还好,就怕碰上发起水灾来,连天的雨一下就是几天不停歇。看着谷场上堆着的谷子在雨中冒着热气,发起了芽,那心中的痛啊,不扯都是撕肝裂肺呢。

父母说,早一天双抢,晚稻就会多收很多粮食。这话一点也不假,谷子还没有收完,秧田里的嫩苗一天就比一天高了。田里的水很烫,若是下午插下去的秧苗没过几天肯定叶尖处都会枯成灰白色。在烫的水里边偻着腰慢慢地往后退,浑浊的泥水里,会清晰地映出你戴着斗笠插田的模样来。当你还在怔怔地看得出了神时,母亲便从远处赶上来了,秧苗很听话似地在她的手里纷纷像跳水一般地规规矩矩地落在了田里,挺拔地站得笔直。母亲笑着对我说,小懒鬼,愣着干什么,快点插,要不关着你了。我十分无奈地只好从里边让了出来,不一会儿又被母亲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搞双抢的时候,有人说最怕的就是蚂蝗,在水中飞快地舞动着自己柔软的黑褐色的身体,不声不响地贴着你的小腿肚,将肚皮吸得圆鼓鼓的。有人说最怕的是水蜈蚣,白白的,像长蛆,但是两头长着尖尖的深色的针,在水里一曲一伸的,临到你的脚边,猛地将你刺一下,毒液透过皮肤浸进你的肉里,无边的痛会让你晚上都寝食难安。可这都不让我害怕,因为都不足以致命。双抢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临村里有人拖着前一天扔在水田里脱了谷的稻草去晒时,不留神,脚已被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咬着,因为抢救不及时而丢了性命的。也有时会听说,有大人小孩们双抢后跑到凉的河里边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却永远地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想想这些,心里便生起了一阵阵的寒意。在我以后的读书生涯里,时时因畏难的情绪而产生出种种倦怠之际,就想起了父母的话,好好读书,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不搞双抢了。因着这当时一点点朴素的小小念头,读书的劲就来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就是搞双抢留给我的点点印象。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9年7月19日中午时分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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