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过去好些天了,在江南,太阳一天比一天火辣起来。
一行人办完事,就在回程的公路上随着车儿紧跑。虽已是下午六点多,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山,白里带着黄,在远处的黑里带着雾气濛濛的山头上闪着带芒的光。虽然不及中午时的灼目,但隔着车的玻璃盯一眼,再转头看别处,眼前就尽是蓝的、绿的、紫的光斑在闪烁、在游动。同行的都说,今年的夏天,实在热得太早了。还没有小暑,天呢,就热成这样了。是的,车在狂奔,马路边高大的道旁树便一排一排的朝车后倒了过去。我看了一眼车的正前方,无数的树张着巨大的绿冠在热浪中静静地怵立着。被太阳烤了一天的宽大树叶低垂了下来,叶边起着皱了起来,像是带褶的裙边,更像是日光下老农锁起着眉头下犁壑般满脸的愁纹,一动不动的,一片耷拉在另一片的上边。一辆车跑过,叶也突然有了点生气,懒洋洋地摇动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在热的空气里静陌着。
同行的有人提议,这么晚了,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我请客,听说这块有个面馆很有名。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有人随后又客气了几句。晚饭的问题有了着落,车厢里狭小的地里显得更热闹起来,家长里短,谈天说地的。大千的世界,仿佛都与这飞驰着的小小的空间里联系起来,快乐的情绪在紧闭的空间里应和着车头吹出来的丝丝冷气涌动着。
同行的比我都大约十来岁,说得起劲处,突然,不知谁起了个头,竟然唱起了属于他们年青时代的歌来,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歌,歌感情是那样的激越、节奏是那样明快,旋律是那样的回复。这些头上显然已带着花白的人相互感染着,歌声越来越大,手舞起来,头也摆起来。一曲唱完,大家哈哈的大笑起来。还没有歇上一口气,另一首歌又以更高的情绪在耳边响起。只有我,静静地躲在车厢的一角,默默地听着,回过头来,有时瞥见了他们流动着光彩的笑脸。这一刻,似乎,岁月的印痕已经从他们身上消失,青春复又回来。我看了一眼默默的我,仿佛我的年纪比他们都要大许多,成了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年青的人在野外飞。我惊叹着他们的记忆力,都说好久没有一起唱过这些歌了,只怕有十来二十年了吧。但他们的歌词一大段一大段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字漏了下来。我又很担心起来,生怕这快乐的歌声冲破这小小的紧闭的空间,飞到马路上,飘进其他的来来回回的车里。望了一下车外,车外有个女的,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我才仿佛放心似的吁了一小口气。
车进市区。同行的人说,吃面的面馆好像在桥北有分店,但是车儿在桥北的大街小巷子穿行了好一会。又停下来,问了几个路人,被人瞎指一通,还是没有找到。肚子响了起来。大家也有点急,开车的大哥说,寻也懒得寻了,还是多走十几里路往熟悉的那个店子里去吧,反正车快车技好。同行的都笑了。
车过新修的大桥,直行数里,右拐进一条小街道,再朝前约不到一千米,面馆的金字招牌便在路的左边的小楼上方出现在大家的眼帘里。从车窗左右四处张望着的眼睛也欣喜地放松了许多,一颗寻吃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车外,依然是热浪袭人。太阳被四处的高楼遮挡了起来,也许此时,它已经下到了远山的那一边了吧,但是高楼的四壁还是闪着火一样跳动着的金黄的光。光着黝黑膀子的男人匆匆走着,露出细长的白的手臂还撑着伞的女人系着长长裙摆在路边的树底下也像风一样地的一晃而过。我想,要不是在这夏的热的鼎镬里,这女人该是用长的手臂轻扶着自己的细腰骄傲地出现在万人瞩目的一片闪光影下吧。
大家从车里出来,像是逃避着什么似的小跑着冲进了面馆的大堂。
面馆很安静。南方不太像北方。南方的早晨吃面的和吃粉的多,其他两餐还是觉得吃米饭舒服。在北方,我的同学可以一日三餐吃着面食,而资水边的我们却习惯于吃米饭,小的时候,一天开饭时有着白花花的米饭含在嘴里也觉得是很幸福,若能够吃上面,便更是一种奢华的享受了。哪一餐偶然有一碗面条,哪怕是一碗清水面,细细的不多的面静静地沉在清汤的下边,清汤上有几颗散动着的小油珠闪着亮,也会诱着孩子们瞪圆眼睛直勾勾地将它们数来数去,只等父母一声开餐的令下。有的时候,将沉在汤底的面轻轻地一翻,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就从面底露了出来,蛋黄是圆圆的,像是圆圆的小太阳,被一圈儿蛋白围着,蛋白白里也透着一层浅浅的焦黄,也像是小太阳周围的柔和的光芒。热的香气从筷子尖升起,绕到了鼻底,来不及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吃完一个蛋,用筷子将面条夹起,还没有从汤面中冒出,突然发现,面底下还有一个蛋,圆圆的,躺在汤底对着你笑。让你怀疑,刚才是不是吃的那一个又回到了碗里。年幼的我们惊奇地叫了起来,慈祥的母亲用手拍拍孩子的小脑袋,微笑着说,傻小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面馆的大堂很大,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五个服务员靠在吧台前小声闲聊。随着我们的进来的,还有同行爽朗的笑语,里面的安静顿时打破。同行的告诉我,这就是本地最好的面馆了,一日三餐不断。早晨时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来人往,走路都碰得到前面人的脚后跟。这里边几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好些时候,面馆外边也要摆上一长排,就是中午和晚上,也有人闻说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呢。正说着,三三两两,又有几个人推开门儿走了进来。
面馆的伙计手脚十分麻利,下单不到五分钟,五大碗面条就送到了面前。同行的再叫了两个小菜,就开始拿起了筷子。洁白的瓷碗,清亮的汤水,水面浮着闪亮的油珠,连结着油珠的,是从汤面里冒出来的几根细细的肉丝和小伞状的深黄褐颜色的重重叠叠的重阳菌。闭上眼睛,深深地一吸,面香就清清切切地闻着了,熟悉的,儿时的,温馨的面的味道就袅袅娜娜地萦绕开来……
(2018年7月7日中午急就,中国社科院匡列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