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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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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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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书

父亲爱看书。

周末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将他种的菜用一个大的塑料纤维袋装着送些来。小孩还小的时候,周末的清晨,大家还没有起床,室外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孩子睡得很警醒,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嚷道,是爷爷来了。

父亲将绿绿的黄瓜、青青的辣椒还有那些长长的豆角一鼓脑儿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东西散落出来,足足将地面的空地占了一小半。父亲说,今年菜长得好,吃不完,给你们都送些来。说完,他就提着空袋子要出门。小孩在前面伸开手拦着,又扯着他的袋子角说,爷爷别急,吃了中饭再走。父亲便留了下来,听孩子说了些她在学校的事情。听的时候,父亲满面是笑着的,深褐色的皱纹在眼角处发散开来,长长弯弯地布满了整个微笑着的脸,像是深秋里开了很久、经过了几次霜打的金菊,颜色是深,不像是刚开的菊花,但笑得很舒展、很开心。他只要听说,他的后辈们读书认真,就很高兴。因为,他也是一个爱看书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开始,老家很穷。才小学发蒙,放学一回家,别人家的孩子便像出笼的小鸟一样,书包一扔,就散着了满天飞,放的放牛,打的打柴,钓的钓鱼,虽然是有着放牛或砍柴的任务,但是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在田野里、草地上,随时都可听到他们尖利的唿哨声随风在空中快活的飘荡,也可随时抬头,见到他们用废的书纸和着细竹的骨架做成的风筝拖着长长的左右摇摆的尾巴在蓝天下轻盈地慢慢地飞。

父亲却不让我们做这些,而是将一条长长的长着高脚的板凳摆在屋前的树荫下,让我们读书写作业。课本读完了,便说,要反复看,要读得滚瓜烂熟。习题呢,要反复做,做完一遍又一遍。坐在高脚板凳前的小竹椅上,将作业做完,书背熟,耳边,小伙伴们的欢笑声传来了。心里便不觉得痒起来了。趁父亲外出做工不在家的空隙,便偷偷地溜了出去。玩的时间是快乐的,但是回来免不了就是一顿皮肤开花,尽管当时有奶奶在骂他太恶了、也有妈妈护着,但是小腿处,屁股上总是隆起着一条条红色的竹枝留下的印,像是一条条肉色的小蚯蚓在蠕动,晚上睡觉时,母亲心疼地用手摸着,一碰那些地方,就感觉是火辣辣地痛。

以后,哪怕就是那长尾的风筝俯冲着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在我们的跟前,没有父母的允许,印象中,除了节假日里能够放上够长的时日的假期,也就再不敢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地、有时也装模作样地坐在小凳上写作业、背课文了。下雨的时候,父亲也搬了条木椅坐在不远处,拿着一本借的书在看得津津有味。

父亲看的书,往往是从别人手中借来的。有连环画的小人书,带着千军万马杀气腾腾硝烟四起的图片,边上还有竖排的或是横排的几行小字;也有边都起起了千层卷的发了黄的全是字的厚厚的大书。这些大书里面,有的尽是字,密密麻麻的,从头至尾讲着一个事,有的甚至一本都不能讲完,在最后打了个圆的括号里边写着请见下册,有的时候下册是永远没有见着;有的书好些,里面有好几个故事,讲完一个另一个就是别的新鲜的故事了。一个故事中间,还穿插着有一些刀光剑影的图片。

父亲看书,看得很投入,里边有好些精彩的诗句,他便记了下来。家里每年新买的农家历,每一页都有一个打着横格的记事栏,写满了的全都是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小时候的我坐在小椅上翻着这一本本有着年号的历书,里边没有一项是记着农事的。字用铅笔或是蓝色的圆珠笔记着,一笔一画,铁画银勾一般,我疑心着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字。好几回,邻居们的箩筐集中在一起要分一些什么东西时,我留意看了一下箩筐外边毛笔写着的黑色的粗大的名字还有年月时,发现只有父亲的字一横一竖,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规整,像是书法家写出来的。向别人借书,只约了很短的时间,而且多是用自己的书和别人交换着来看的。若不是下雨天或实在是农闲时,父亲便只好赶着在夜里看。

山村的夜里漆黑一团,没有电,也没有其他声响,很晚很晚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在如豆的昏黄里带着暗红的煤油灯下,父亲靠着桌子,用手抚着书,眼睛细眯着,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暗的灯火将他的微驮着的入神的侧影投在了一边的墙上,又清晰又高大。母亲便怪起他来,转针了呢,还不睡,煤油都烧光了。母亲的后半句话似乎起了作用,把他从精彩的故事情节里拉了回来。他曾说过,煤油很贵啊,又难得买到,主要是用来给孩子们晚上做作业用的。那时真是这样,好不容易有了张票到几里之外的镇上排着队去买,偏偏到轮到你时,装油的罐子就见底了。幸好,我家好多时候还是百里之外的大姑从她的供销社里买来送一些给我们。父亲回过神来,又将刚看的那一页再看了看,再将那一页的右角轻轻地卷成了个三角状微微折了一下,把书关上,然后再吹灭了冒着着乌烟的煤油灯。

父亲是不允许我们看他的这些闲书的。但是从父亲会讲故事的嘴里,知道了书里竟然有被压在大山下五百年不得翻身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筋头云能飞出四万八千里的孙猴;有三个兄弟都想继承王位到外边种花,两个哥哥都捧来各种漂亮颜色的花而只有可怜的小弟弟两手空空但最后王位却是给了诚实的弟弟。当然,父亲讲得最多的是聊斋故事,在我的家里为数不多的书里,不禁有竖排的繁体聊斋,也有简体的横排着的两卷本聊斋,还有好几本深绿壳的或是浅绿壳的白话聊斋,文言的我们看不懂,白话的边上有图,父亲讲的时候,我们便凑在边上,看到了荷叶田田处披着长衣裙的晚霞仙子,看到了马骥在罗刹海市里边的许许多的奇闻异事。很多很多的故事在傍晚的时候,经不住我们兄妹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央求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虚假什么是诚实,让我们知道了在落后的小山村外还有着车来车往的大世界。随着识字的增多,书的诱惑对我们越来越大。

几次白天里,作业做完了。便趁着父亲外出做工的时候,偷偷地找起他看的书来。小人书很容易找到。就在父亲的晾在房檐下的晒衣的竹竿上的外衣的口袋里,竹竿挂得很高,踮着脚也够不着,是父亲有意这么做的。他没有想到,我们后来竟然胆大妄为到将凳子一条条地搭起,找到图书,匆匆忙忙地、胆颤心惊地看完,然后,又将凳子一条条地搭起赶紧放了回去。小时候,看的是情节,如果父亲口袋里有几本小人书,我便挑着中国古代的那些打仗的先看完,断断续续的小人书里,我知道了那梦里学到三板斧的程咬金从訇然洞开的无底深渊上来时就着着了混世魔王的龙袍,知道了刘邦项羽,知道了刘伯翁朱元璋,知道了零丁洋里的文天祥。而这些,都是从山村小学的课堂里全没有的啊。有的时候,父亲的口袋里只有一本影印的小人书,不是那种线描出来的,英雄的肌肉都画得孔武有力的图书。但是总比没有强,也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好多年以后,当我接触到一部国外的小说叫驿站长时,心里突然一怔,这不就是我小时看过的书吗。

中午到了。我在厨房里喊着自己的孩子,叫爷爷到餐厅里来吃饭吧。半天了,才看见孩子拖着父亲的手从书房里出来。他微笑着,脸上起着像经霜了的金菊一般的笑容,一只手还拿着一本书,书里还夹着个老花镜。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617日写于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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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此文,便对文中的父亲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父亲虽然文化不太高,但他言传身教,儿女们做作业时,他便捧书细看。不让我们干活,给我们讲故事,体现了父亲对文化的重视。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父亲存有深深的感激之情,还有父亲那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更让读者震撼!通篇让我们感到父母教育子女的不易,也谢谢作者让我看到了一位父亲盼望子女有出息的那可真诚的心!

文星   2018-07-26 1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