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靠着墙,有一束艾草,掺杂着几根菖蒲,低低地垂在那里,静静地,寂寞地偎依在雪白的墙与深暗色的门的夹角处。这一束艾草是端午前的清晨,妻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节已经过了一周,先前艾叶连同它的笔直的茎上的青青绿色都黯了下来,由青黄慢慢地转成了灰褐的颜色。尽管不复以前的青春,叶儿蔫了枯了,茎儿也瘦了干了,但是门前依然飘着艾叶那独特的香味,默默地,悠长地,幽幽地,牵动着人的思绪,在四周的空气中回旋着、飞散着。
这些年,年年在这里过端午。过节前,市场上总有人用车拖着满车的艾草在卖。但是,不是纯粹卖艾草,一束或是一捆里边总得杂着几根菖蒲。我当初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夹这长着长长如苇叶一般剑样的东西,是买东西送的添头吗?因为,在老家,门前挂艾草就是艾草,容不得有其他杂着的东西啊。后来,我明白了,所居的这里,弯弯绕绕有一些小溪小河。浅水里,河边沼泽处,四处可见这一丛丛,一簇簇生长着的绿色的菖蒲,像直立的刀剑,紧紧相依又彼此独立,和艾草一样,都是端午的一种标识。尽管知道了这些,但是心里还是有着隔阂,因为,在老家,是没有这个东西,挂着的就是纯纯粹粹的青青的艾草。
艾草,如同老家的乡民,生活在贫瘠的土壤上,但性格倔强,生命力旺盛。缺水也罢,寂寞也罢,只要扎根泥土,它就会在春风下的呼唤下,从乱草丛生的荒野、从荆棘遍布的山沟里张开绿色的笑脸,一个劲的向上生长。春天的时候,满山坡都渐渐长成了一片青葱,我们来到野外采些蒿子回家好做蒿子粑粑吃。回家将满篮蒿子交给母亲,满心高兴地等待着她的夸赞。母亲翻了翻这些绿色的叶子,将篮子又递给了我们,叹了口气,你们搞错了,采的很多都是艾叶。也难怪,这两种东西太像了,连古代的苏东坡也常将它们写在了一起“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估计也是辨不出来混为一谈了吧。我们很是沮丧,母亲拣起两片叶子,对我们说,你们看看,蒿子叶子细长些,薄一些,绿得深一些。而艾叶厚一些,像小手掌,上面还有白白的一层细毛,绿也没有绿得那么浓。就那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搞错了。几阵春雨过以后,蒿子们在地上匍匐着生怕会有寒风再袭过来时,成片成片的艾草们却努力向上,越长越高,修长的茎,绿绿的带着细白茸毛的叶儿,像手掌一样地张开着,随着风欢快翻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快乐地欢笑。
在初夏的清晨,从田垅上、从土堆边、从山沟里,人们用镰刀割着,或是连着根儿拔起还闪着晶亮的露水的艾草带回。然后,用麻线系着,倒垂着挂在门楣上边。一挂上,艾的清香就四处的飘散开来,端午就要来了。
农家的小孩子印象里,一年只有三个节,除了中秋节和春节,就是端午节了,而端午节又和其他两个节相隔的时间最远。所以,也格外地珍惜起来。看着艾草挂在了门外边,就眼巴巴地望着,弯着指头儿数着,盼望着端午这一天早点到来。
端午终于来了,小学校照例也会放一天假。
初夏的早晨天亮得早。很早很早起来,就看见大人们都在忙着。父亲在屋前的坪里,将大块的柴用斧子劈开。父亲弯着腰,双手将斧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被脚踩住的大木头,用力往下一砸,豁然一声脆响,小木屑四处水花一样的溅开,木头直直地从中间分了开了。坐在屋檐下,奶奶和母亲正在用棉线或麻线包着粽子。棉线是从供销社的店子里买来了,白白的,一束一束,挂在木椅靠背最高处的那一根横着的杆上。但是,家里如果还有多的苎麻,母亲便不会去买棉线,而是将麻从中间分开,分成细细的几根,然后,再两根两根的放在手心,手掌一合,用力一搓,两根细的麻便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母亲的手不停地搓着,线儿就源源不断地从手掌的下沿像是蚕儿吐着的丝一样延伸出来,调皮的我们将细细的麻线牵着,绕着屋的柱子不停地跑,直到母亲喝斥一声,才乖乖地收住了脚步。
有时,人在外边,吃着从超市里买回的粽子的时候,尽管里边有着各种的带着香味的馅,但一看到那四四方方、或是长长的用红线或是其他颜色的线捆成一块的时候,便觉得包得太粗劣了,总不是家乡的味。
包粽子是奶奶和母亲的专属的活儿,孩子们只能在边上双手支在膝盖上前屈着身子,拖着长长的眼光看着。奶奶的手很巧,将两片宽大的绿的粽叶上下重叠着一大部分放在左手上,右手带着叶尖轻轻地一旋,便形成了一个上宽下尖的小牛角状的窝形,往里边先放一些浸泡好了的糯米,然后在米中置一根竹筷,再将米一把一把地向里填,一边填一边晃动着米中的筷子。为什么米里边还要插一根筷子?奶奶说,这样米就挤得更紧了。那又为什么这样会挤得更紧呢?童年的我很不明白。当米齐着窝沿时,奶奶便不再加米了,将一边伸长的叶子折了过来把米盖住,喊我们一声,伢子,挑一片最小的叶子过来。这时候的我们是最听话的,立起身来,跑到竹篮边翻动起来,迅速选好叶子递了过去。奶奶将小叶子又对折了一下放在了粽子的顶部,好像是给它戴了一顶小小的三角的帽子。再将放在木椅后背的麻线扯了过来,围着粽子的三角紧紧地一圈一圈的缠了起来。缠得很快,还不有等我们看清楚是怎么绕的,一个打好了结的包得紧紧的青青的精致的小粽子便轻轻灵灵地吊在了木椅的后背,在空中来回的微微动荡着。顺着垂下的麻线,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又一个的粽子个挨着个成串地吊着挤在了椅子的后背上了。
只有母亲看清楚了奶奶精致的缠粽子的绕法,在隔得很近的另一条木椅边,母亲也在快速地包着粽子。母亲的包出来的粽子比奶奶的要大出很多,但有的时候,包好,她自己看了看,也笑了,说,唉呀,这一只怎么包成了四个角了。
包好了的粽子在新打上来的清冽的井水里浸一会儿,便开始放锅里煮了。父亲把劈好的干柴搬到灶边,一块一块地支在燃烧着的锅底下,火势越来越旺,锅盖上慢慢儿腾起了白白的热气,一会儿满屋子里氤氲着的便是端午粽子的清香了。
端午的这天有点热,孩子们很快乐,追追赶赶的,后背早有些汗湿。母亲将门前的艾叶扯出几支,洗净,烧好一锅艾叶的褐绿色的热水,给我们洗一个澡。从绿的汤水中出来,带着清清爽爽的艾的香味,吃几口裹在绿的粽叶里的白白嫩嫩的沾满了粽叶清香的粽子,听着很远处新桥河里传来的隐约激烈的龙船鼓响声,美滋滋的。哎,这就是端午的味儿。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于端午后6月24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