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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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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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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

一、

我以为,他后来坎坷的命途,都和他那条跛腿分不开。

炎热夏日里的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夹杂着黄土的气息,低矮的土坯院墙里,一棵繁茂的杏树撑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少年和他的父亲在树下给那匹骡马铡草,父亲将一捆草放在铡刀口,少年握着刀柄,运气而落,耳听“嚓”一声,草被齐刷刷斩碎,然后再放,再铡,直到父亲闷声闷语地说,够了,才可以收工。

帮着父亲忙完活计,余下的时间,便是自己可以支配的了。

他顺手拿起小褂,跑出那片树荫,打开院门,绕过村头那棵老槐树,再贴着庄稼地的田埂一溜烟跑到一片水塘前,早有同村那几个孩子在水塘里扑腾开了。

他们见少年喘着气咧着嘴在一边笑,其中一个挂着满身黄泥跑出来,一把将他拽进塘里,于是他就和他们一样了,头发打着绺,像一条泥鳅,钻入钻出的。瞬间,暑热的气浪被这一方小河塘给扑灭了,带来的是无尽的凉爽和欢乐。

命运总会在某个时候催醒一个磨难,并悄无声息地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这群未谙人事纷繁的少年,纵使再穷,也无碍他们在白天和夜间轻而易举地捕捉到独有的快乐。而此时的小河里潜伏着一个“妖”,它在伺机斩断某一个孩子的前程,这“妖”其实是一根树杈,当少年嬉笑着还没站稳又被伙伴们拖到河里时,树杈上尖锐的一枝划伤了他的小腿,他只觉隐隐痛了一下,但那痛对少年来讲,实在不算什么。

夜里,少年含笑入梦,洁白的月光洒满窗棂,落满小院。

没出几日,少年的小腿奇痒红肿,但粗衣陋食人家的孩子的一些小毛小病,常会被忽略。他们按蚊虫叮咬的方法简单处理了几次,今天用盐水洗洗,后日用肥皂水擦擦,少年吵嚷着不舒服时,再用当地的野草捣成糊状敷敷,当所有常日里的小方用尽后,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形成病势,并且来势汹汹,眼见着小腿的皮肤被蚀成一个小圆洞,每日小洞里有流不尽的血和脓水,少年开始跛着腿走路,少年开始吵疼并满炕打滚的时候,大人们才着了慌。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诧异,没见过这病,说赶紧去镇上吧。于是来到镇上,镇上的医生皱眉,不敢定论,说去县城吧。于是来到县城,县城的医生给出了不容乐观的诊断,说赶紧去省城吧。于是少年和他的父母带着行李一路颠簸来到省城,一应检查过后,医生摇头说,晚了,需要截肢。

少年的父母当即给医生跪下,求天求地求菩萨般地求他,怎么着也得将少年的腿给保住。

其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转院住院,住院转院,终于遇一良医,竟妙手回春般保住了少年的那条腿,但还是落下了残疾,自此,少年开始了在他晃晃悠悠的人间里行走,他的村庄、他的小河、他后来的青春和他的远方都倾斜在他的世界里,他几度放飞的梦想被黄沙掩埋,被跛腿拖垮。

二、

我总在想,当他面对那个忽而明白忽而痴傻的妻子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先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便不敢再往下想。

只有种子让他看到希望吧?

春天,他卯时即起。路边探出的野草和吹在脸上柔和的风,让他生出亲近土地的念头。他拿起锄头,顶着一头乱发,双眼漫过瓦灰色的屋脊时,今年的庄稼就在心里勾勒出了样子。

一进入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他的脸上就现出一种光芒。

唯有在这片土地上,他觉得他是完整的。他用心刨着那些黄土,任汗水从额头跌落田间,他一跛一跛地将种子撒进土里,然后再用那条跛腿扒拉一撮土将种子掩盖,身后留下一条一脚深一脚浅的印迹,他知道,这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迹在春天的某一个时刻,会被齐刷刷的小苗掩盖。于是锄头所到之处,是他扭正的视觉和方位。

忽然刮了一阵风,迷得他睁不开眼,一阵揉搓之后,勉强睁开眼,看到田头站着他的邻居朝他摆手。

他丢下锄头一拐一拐地走过去。

那人说,别锄了,快回去吧,你老婆卷了家当又要和人跑了。

他超近路,早早地堵在村口,那个手臂上挎着包袱,那个他的傻女人,笑吟吟地正往村口赶,等她走近时,他一把将她扛起,一瘸一拐地飞似的回到自己的家里。

他关上院门,关上屋门,任她在肩上乱踢乱踹,一放到炕上,她就老实了,嘻嘻地叫着他的名字,脸上泛着七八岁孩童的神情。他呆了一下,坐她旁边说,傻婆娘,你又被人骗了。她嘻嘻地笑,然后学着他的口吻说,你又被人骗了,真好。

他的老婆有疯病,然后这疯病就让一些人得了疯心病,他们用几块糖果或者几块钱哄她,让她背着他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带出来,说要带她去大城市看看。她从来不怀疑那些人,总是笑嘻嘻地卷个包袱就和人走。

他蹲在地上,先是挠头,然后捶腿,仿佛在敲打多年累积的屈辱和愤懑,他失声地哭。

满院子的金针花那么灿烂,洗衣盆里堆满了衣物,浮出的衣物和水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三、

他以全票通过当选了这个偏远小村的村长。

这个背地里被人们唤做跛子的人,身上的每个细枝末节都透着来自命运的悲苦,但有许多悲苦是人们在各自的想像中被放大的。

比如,人们见他跛着腿去田里时,有人就说,那个跛子以后将如何骑着车子去送孩子上学啊,真可怜!没几年功夫,他骑着摩托车载着他的一儿一女满巷道跑;又比如,那几年村子里突然空下来,年轻的人都外出打工,他也跃跃欲试,有人说,这跛子如何登高爬低啊,真可怜!没几年,他自己设计、自己施工的三间大瓦房盖起来了。

每个掌纹都握着一种命运,每个命运都藏着不同的秘密。他从那天跛着腿开始走路时,似乎就没有秘密了,只剩下两手悬握的三条掌纹。一切都裸露着。他的黑夜和白天,他的炊烟和女人,都被人们茶余饭后剥离得分明,很快的,他对疼开始麻木,就像他不能够吐出咽下的泪水,誓言和梦想也一度被封印。但他的心里总有某种东西想要冲破这种樊笼。

小村子也和他一样,越发颓废。

成片的土地荒芜起来,野草高过稼禾,土壤板结,种子凄惶,他拉着一儿一女,走过一户又一户,门上不是拴着锁,就是老人佝偻着坐在门前晒日头。他想,不止是他跛了,他的村子也跛了。

他拿出仅有的积蓄,开始购置农具。

他用那部斑驳的摩托罗拉开始联系外出务工的人。

他买种子、引渠、他让他的疯婆娘送饭,他让他的两个孩子跟在他的后面撒种子。

收秋的时候,村子里格外热闹。

人人举着镰刀,家家撑着口袋,粮食入一回仓,跛子的名号就被提及一次,傍晚的时候,他带着他的疯婆娘和他的一儿一女村子里溜达,疯婆娘嘻嘻哈哈。路过一户,一户的女主人说,傻婆娘,进来坐坐吧?她刚要迈进人家的门槛,他一把拉住她,笑笑径自往前走。又路过一户,一个年轻的后生说,叔,进来坐坐吧,推开门,满地包谷和豆荚。

他想,村子活过来了。

没有庄稼的村子,像是没有魂灵的一具空壳,日子不响亮,炊烟不带劲,女人和孩子像被香火遗弃的血脉,任凭一树一树杏花开过,果子里也没能结出骨头和肉。

第二年开春,他的摩托罗拉被打爆。

他的名字被全村子的人都叫遍。

五六年后,他被选举为村长。

又二三年,村子里有了第一条硬化道路,村子里有了第一条光纤,村庄的名字第一次被登在报纸上。

四、

转眼他的儿子长大,开始读书认字。

那天,他在田里劳作。儿子裹着满身土,流着鼻血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

他问,作甚了?咋弄成这个球样?

爹,你为甚给我找个疯娘?我整日被同学笑话!

哪个狗日的说你娘是疯娘!他扔下锄头朝儿子走过来。

俺同学都这么说,我听伯伯叔叔们也说过!

他待在地里愣了一下。

二话没说,一把把那小子扛在肩上,紧紧搂住他蹬踹的双腿,任由他的两条小胳膊捶捣着他的后背。

进了屋子把他扔到坑上。小子依旧不依不饶,指着炕头正抹胭脂描粉的傻娘说,爹,你看,不知谁和她说的,说你当官了,要打扮漂亮一点,不然会被别的女人抢走,你看看,每天化得跟鬼似的!

啪!耳光响亮。

啪!傻婆娘手里的那管口红跌落在地上。她紧忙去拉那个惹了祸的孩子入怀,她说,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在呢。

她的口红涂到了嘴唇外面,牙齿上也沾着一些,说话时,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然后她又说,不怕,不怕,过来娘抱抱。

他打完这一巴掌,竟觉得钻心地疼,这么多年,即当爹又当娘,从舍不得打两个孩子,如今为着这个疯婆娘,竟动手打了这命根一样的孩子。

他靠着炕沿坐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捡起那支他给他的疯婆娘买的口红。

又过一些日子,有一次他扛着锄头往回走,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屋子里那疯婆娘在嚎啕大哭,他放下锄头进屋子一看,家里像遭了贼一样,炕上地上茶几上堆满了东西,紧忙问怎么了。疯婆娘涕泪横流,见他回来了一下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一抹眼泪说,口红丢了。说完又哭起来。他说,别哭了,明天再给你买支比原来更好看的。她挂着眼泪说,真的吗?他点头。她破啼而笑。

他转身到西屋里找他儿子,一把拉到跟前问,口红呢!

不知道。

我问你口红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遍,口,红,呢!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小子瞪着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他愤怒地扬起手,本想借势一巴掌掴向那头刚露犟牛脾气的儿子的脸,但还是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叹口气出来站在院子里抽闷烟。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将睡着儿子的衣服轻轻搭在被子上时,他看到那支口红从那小子的口袋里滚落出来,打开后,发现口红已残缺不全,软泥一般的红色裹满了口红的里里外外。

五、

去年的时候,他带着自家产的瓜果蔬菜敲开了母亲的门,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不容易的兄弟,姐弟两个一直聊到近破晓。

第二天我去看他。他像棵遒劲的老树。老树一样的手,老树一样的肤色,老树一样的神态和老树一样的坐姿,特别是他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时,就让我想起村口那棵上百年的,盘根错节的老槐树。

我说,三舅,你太不容易了。

三舅说,再不容易也知足了,当年是你爸爸救了我,又是出钱又是找医生,终遇良医,让我能有半条命的机会留在世上苟延残喘,而你爸爸,连活半条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们不约而同望向父亲的照片,我瞥见他眼里全是泪。

六、

今年年初,村子里决定硬化一条通往镇上的道路。

虽然工程量不算大,但却是这个小村子里的大事,应标的单位多是当地的小施工企业,三舅把它看成是头等的大事,那些美其名曰的某总某总,其实有许多人三舅都认识,甚至一些是和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用他的话说,装什么装,都一个黄土坡里刨食长大的,谁不知道谁那两把刷子。

交情是一回事,工程质量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总担心因自己的疏漏为乡里乡亲建一座豆腐渣工程,所以筛查应标单位的资质格外小心。

有一天晚上,三舅突然在家人的群里发了一条语音,语气着急的样子,他在找我的表弟,表弟学土木工程。

原来,他看到合同上混凝土方量的数字后,觉得不踏实,便急急地找表弟,让表弟帮着核算准不准确。表弟回了一个没问题后,就忙着给他这个跛腿的叔叔去核算了。

表弟核算后给了意见,并传授了一些理论上的经验,三舅如获家珍一样,将表弟在群里的那些经验之谈一笔一划地抄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

其实,三舅的实际经验不比他少,但终归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理论学习,在有了丰富的经验之后,再一听表弟的理论,便觉得茅塞顿开,与表弟有英雄相见恨晚的意思。

除此之外,只要是涉及到村子里其它的基础建设,他都会一边找表弟探讨,一边自学,对于农作物的种植自然不在话下,他本是种地的好手。至于一些先进科技的引入,他通常会一边眯着眼睛听对方介绍,一边自己琢磨,其实,有许多他是听不明白的,他的表情越是专注,越说明这些知识于他是盲区,然后他又会在我们一大家子的群里求教,群里那些新生代的大学生的孩子们便会为他指点迷津,直到他在群里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后,我们就知道,他听懂了。

入秋的时候,陪母亲回乡下,刚下了柏油路,就见到那条长长的水泥硬化路,一直逶迤着穿过村庄隐没在青砖瓦舍之中,母亲说,原来一逢雨雪,整个村子的人就憋里面出不来了,这三小功劳大大的,古人说修桥铺路是一等一的功德啊!

说来也奇怪,走过成千上万条道路,但走在这条路上时,觉得那么亲切并油然而升出一股自豪。

爬上那个陡坡后,看到三舅带着他的傻婆娘在路口迎我们,舅妈的嘴唇涂着鲜艳的玫红色,三舅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黑黢黢的方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穿着我父亲的衣服在向我们招手。

傍晚的时候,我走出三舅自己修建的那几间大瓦房,看斜阳渐渐西垂,看山根底码垛的柴草和周围寻食的鸡群,土地安祥,房舍俨然,炊烟里真真实实地拢着村舍烟火,我正痴迷于这农家景象时,我的三舅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将手里一个刚蒸好的地瓜递给我说,你舅舅让你尝尝,可好吃了。

我接过来大大地咬了一口,她笑,那么灿烂,她唇上的口红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颜色。

在夕阳的笼罩下,三舅家的房舍也是我见过的,最为温情,最为生动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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