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飞是我们这群单身男女的头儿。
他比我们大六七岁,大概在年龄上比其他单身“异族”大出许多,又懂世故而与我们不玩世故,所以我们特别愿意和他在一起厮闹。一来不拘束,二来,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质疑我们之间明澄澄的友谊,任是怎样的厥词在他面前,他都会咧着嘴先笑一下,然后用他特殊的方式化解各种倒刺般的话锋,并且能化于无痕,我们说,他的笑,具江湖上传说的那种“绵掌神功”的功能,可以蔑杀一切,我们封他的笑为“绵笑”。他则在自己的小九九范围内,心安理得地在我们这群熙攘喧闹的年轻江湖里占山为王,我们也就索性地称他“头儿”。
头儿有着我们没有的深思熟虑,说话做事分寸拿捏得精准,对事情的预判也近乎神算,但有一件事,不只我们想不明白,估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单位里这哗啦啦一众各种姿色俱全的女孩子,为什么没有哪个爱上他?又或者说,他有没有爱上过哪个女孩子?结论是,这是他深邃的世界,我们功力尚浅,难探其中究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偶尔打趣一下我们江湖的头。
有一次赶一些资料,整个办公室加班至深夜,头顶的吊扇吱吱嘎嘎作响,人困而神疲,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大西瓜,在他的办公桌上三下五除二切开,叫大家吃西瓜。
我们围在他办公桌上吃西瓜,一阵吸溜溜的声音里夹杂着林珏加班的抱怨声,大飞指着林珏说:“瞧你这吃相,不好嫁。”
“好嫁不好嫁要你管,反正不会嫁给你。”林珏翻个白眼继续吸溜。
“你这不找噎嘛。”我说。
“你还有考虑过嫁不嫁我?”他说。然后又故作沉思状补充一句:“如果是二选一的话,你或者可以考虑一下。”
林珏嘴里含着西瓜半嗔着瞪他。
他咧着嘴一直望着林珏笑,西瓜也不吃了,话也不说了,我们几个发觉气氛不对的时候,也都不吃西瓜了,看看大飞,再看看林珏,再相互瞅瞅,大飞保持姿势不动,轻轻说了句:“你们继续,该吐籽的吐籽,该扔皮的扔皮。”
“不会吃了。”我说。
“先扔皮还是先吐籽?”
“先吃瓤。”
“那你俩呢?”
“我俩连瓤带籽带瓜皮一起吃。”
……
没隔多久,办公室来一个实习的小伙子,与我们年龄相仿,有一次我们无事可做,大飞坐在竹椅里一边晃悠一边闭着眼睛吹电扇,我们各自偷闲,这小伙子突然来一句:“我观察了几天,发现大飞主任一个显著的特点。”
气氛一下被他调动起来,我看见大飞也睁开眼睛,摇椅略顿了一下,又闭上,假寐,估计想听这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会使出怎样的招数。他此时大概盘算着,该用怎样的招数来回应。
“咱们主任走路特别有特点。”
“什么特点?”
“他走路的时候,大臂不动小臂动。如果小臂也不动的时候,一定是背手走路,外加一个人走路时脸上总挂着神性的笑。”
瞬间办公室里爆发出一团狂笑。我们都说:“甚对甚对!”我拍着桌子,直说“太形象了!”
小伙子更得意了,索性站在地上,大臂紧夹着躯干,小臂夸张地甩起来,没走几步就顺拐了,连带模仿着大飞的表情,在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走,我们干脆笑傻了。
大飞则不改作派,慢慢悠悠地晃着他的摇椅,等我们笑够了,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点一颗烟,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拇指和食指一顶,将它顶飞到小伙子的办公桌上说:“抽支烟。”
过几天,小伙子报表弄不明白,大飞让他参考旧的。
小伙子摆不平下属各组关系,大飞让他下去跟班几天,分析问题的症结。
小伙子眼红大飞入兜的工资,大飞给他僻一个“主任”专座,让我们画了几张支票摆他面前。
奖金一发完,我们吵嚷着盯着大飞要吃雪糕解暑,大飞笑着叫过小伙子耳语一番,没过一会儿,小伙子拎满满一袋子雪糕!那种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买了一百根。
小伙子实习期满,大飞张罗了一席送别宴,我们被大飞下死命令,必须喝啤酒,他们当然喝白的。酒过三巡,话就多起来,酒前尚可和大飞无大无小,酒后却一改常态,都毕恭毕敬地敬他酒,都毕恭毕敬地和他说话——说真心话。
小伙子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端着酒杯过来敬大飞酒,走到跟前突然单腿着地,双手举着酒杯说:“还望盟主不弃,收弟子于贵科。”
大飞不慌不忙,一手托着他高举酒杯的双手说:“吾科庙小,恐难妥置佛身。你资质尚可,模仿力强,可另谋高处。”
“大臂不动小臂动之语,实属无心,万望盟主莫以此拒我千里之外。”
大飞一拍桌子,从不哈哈大笑的他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门说:“出门左拐乃茅厕,去吧。”
“谢过盟主。”小伙子拉开门直奔洗手间去了。
到新生分配期,小伙子如愿地加入了我们的江湖,并被安排坐在大飞的对面,那张他实习时候的“专座。”
想起大飞和我们讲过一个他早年做的梦。
他说,有梯子缘墙而立,他攀至梯子中腰,犹疑着要不要继续攀爬,墙高而院深,实在吃不准境况,又望见月圆而皎洁,感觉到风徐柳动,眼下的景色非常契合自己心意,就决定停在此处,临风赏月。
他说:“你们来解解此梦。”
于是我们几个围绕此梦展开丰富的联想,并结合大飞目前情况给出自己的推理。结论大致相同,就是,大飞因为月色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并苦口婆心劝他:红颜祸水,莫触莫碰。
大飞咧着嘴在一旁笑,并不接茬。
林珏说:“不应该停,往上爬不止不耽误你看月色,月色也会更多地笼罩着你。”
大飞说:“此言有深意。”
我说:“大飞不谙红粉事,担心难逃此劫。”
大飞更乐了,他说:“若真有佳人,不爬也罢。”
我们齐呼:“头儿,那这里的江湖是要交给头母收拾了吗?”
他说:“或许这梦有另一层意思,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许多年后,才认真琢磨过他这话的意思,他是不是说,我们这江湖,谁也不能坐拥太久,再高明的帮主,也会雨打风吹去,更何况,他内心深处早荡漾出另一派江湖模样,他在我们眼中有着老大的风范,或许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堂,进与退之间,不可违的除了宿命的安排,还有着他内心所属的选择吧。
不过,关于梦的讨论,倒真的应验了我们这群人的“乌鸦论断”,他在这宝座上一坐经年,直到被私企挖走,他一直就在梯子的中腰上保持着仰头望月的姿势。
我觉得大飞是有向上爬 的冲动的,总是因为他性格里有不被认同的短板吧,或者他的“绵笑神功”除了我们这个圈子的江湖之外就无法施法吧,或是这神招被歪解,这都止于猜测,后来他索性借月色为名,再配江湖名头,也风云叱咤了几年,再后来我们一一重复着夫子那句“我笑傲这里的江湖太久,我想金盆洗手”而各奔东西时,他也渐渐消失在过往里。
不过,大飞的月没白赏。
这期间发生一件怪事,就是办公室总有吃不完的西瓜,西瓜吃到最后,先是把大飞吃跑了,然后林珏吃跑了,有一次等我们吃差不多的时候,他俩竟然挽着手回来了。
腊月的时候,收到大飞和林珏的婚帖,我们都呼:“什么时候埋下的伏笔?”
“林珏不是说嫁谁都不嫁他吗?”
“帮主太厉害了,他用绵笑神功收复了林珏。”
“身在江湖,竟不知江湖有此动向。”
“头儿的绵笑神功是把双刃剑,一面的刃用来齐刷刷制服我们,一面的刃用来收服林珏。”
“那头儿岂不是笑里藏刀?”
“一直就是。”
我们又笑作一团。
婚宴的时候,那先前实习的小伙子早准备好了一个大西瓜,他们敬酒到我们这桌时,他俩被安排着对坐,中间放一盘子,盘子里放着切好的西瓜,小伙子说:“旧日重现,旧日重现!”
林珏被命令拿着西瓜只许吃籽,大飞被命令吃林珏吐出的籽,林珏含着西瓜怒目圆睁对着那小伙子。一阵闹嚷嚷之后,我们围坐在一旁,要求他们细说西瓜之事的后情。
大飞想了想托起一瓣西瓜深情地望着林珏说:“林珏,我把籽都吃了,你笼罩我一下吧。”
我们哈哈大笑。
林珏口里的瓜籽也被笑喷出来说:“嫁谁都不会嫁你!”
“所有的‘谁’都被我‘咔!’蔑杀了,从此你的江湖只有我。”
“我只要你的江湖只有我才行!”
“哇……”我们齐呼。
“这是哪一出?何时被加进剧情的?”我问。
“少儿不宜,少听少问。”大飞整一句。
“林珏只比我大两岁!”
“她被我点化了。”
“这都小儿科!”
“那整个成年科的。”
说完,大飞捧起林珏的脸深情地吻下去,我们捂着嘴乐,那几个小伙子在一旁起哄,林珏满脸红晕,满满的幸福神态。
大飞说:“礼毕,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成年了。”
我们乐。
他又说:“从此,江湖解散,你们各寻各主。我的江湖只有林珏了。”
就这样,大飞那最神秘的笑,那最快意恩仇的雪糕,那玄深的望月姿势,都交付与林珏,任我们喝再烈的酒,吼再狂的歌,说再豪情壮志的话,他都不为所动,彻底抛却了尾随他多年的人马意气。
或者,他钟情于站在梯子中腰临风赏月不是我们所想的那种姿态吧,这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