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前辈的经历“和“想当年”的说法,它被口口相传后,会褪色,会乏味,像一碟菜,被热了又热之后端上桌,只有热度大约是人们尚可贪恋的吧。
就如父亲一再说起他的丰沙线。
他在讲述时,表情会不自觉地渗入情节中,他说,那条线啊,修在半山腰,桥隧相连,是在深壑危崖里穿轨……我看到他的瞳孔都是亮的,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一边摇头一边感叹。
我们都听了无数遍,只知道父亲的所有语言和语气之间的顿挫,都是在为传达修筑这条线时的万种不易做铺垫,他温习了上百遍的艰难以及他们那一群赤膊上阵的小伙子们,最后,也总是被“为打通首都北京的西大门”热忱的景象所代替。
我也是后来有一次看电视节目,才知道有剧组在寻找有关于那牺牲了一百零八位英雄的故事。因为一座淹没在荒草与杂物中的石碑被有心的人发现,它原被安置在一个叫琉璃渠的小村庄,具体坐落在一个农民家后院的夹道里,那上面的碑文斑驳,碑体有些剥蚀,当下就想,我缘何当初不听他讲述得细些,细到风沙与硬骨的种种较量,细到生命在悬崖上如何的游走,细到他描述的某位英雄的名字,恰好与我看到碑文的某个名字吻合。我们总是那么的不够有耐心,一听到“丰沙线”三个字,就嘿嘿笑起来,这种笑是在暗示父亲,他所描述的天险与斗志,我们都已了然于胸,可以不用再继续讲下去了。
母亲当年是怀揣一纸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结婚证奔向他的“未婚夫”的,这山水叠绕的地方,她丝毫没觉得美,只觉得,这地方若走出去,仿佛比从自己的家乡走出去还难,这人烟罕至的地方,一度让她眩晕,她说,这是到了天尽头了吧?
世事就是如此,它总会以常人无法估量的手法,让每个人走完一段闭合的人生,就似父亲,四十多年后的一天,他以一位过来者的身份站在这里,眺望他的爱情和事业。当初的汗水与挣扎都风烟俱净,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先是日日割着父亲的年轻和担当,后来又转向刀刀刺向他的肉体和意志,服与不服之间,它挥斩的速度不曾有过一丝缓慢的意思。
我与父亲站在那片水域时,他一直望向山腰间的那条铁路,过了会儿慢慢悠悠地说,真繁忙的一条运输线,几分钟一趟。又定睛地看了一阵子,说,修筑这条铁路线好几万人啊,有和我一样的转业军人,有各营业线的铁路职工,还有一些当地的村民。
我极尽脑力,将他说的想像出一种画面,路基上成群的人挥镐扬锹,山洞里有人抡着八磅大锤,凿炮眼,安置炸药,当引爆的石渣滚落时,又有一众人推着三个轱辘的小推车出渣,景象繁忙而热闹,伤亡与困苦是想像之外的衍生物,总之,任何的困难都被迎刃而解,一条铁路线在锣鼓喧天中向世人宣告,它胜利竣工并顺利通车!
可是,一扭转头瞅父亲,看到父亲的鼻尖沁着一层细汗,我知道他在憋着一股气,他在用这股气抵住腹部隐隐的疼,他用这样的方式捱过一夜又一夜,已是形销骨立的他,如何禁得起这旷野里凌厉的风,于是我挽住他的胳膊,准备往回走。
他还是有些不舍吧?商量着去珠窝镇上转转。珠窝镇上的民房低矮而破旧,我们穿梭在其间,有人赶着马车过来,有人骑着摩托擦身而过,他看到拐角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晒太阳,示意过去。那老者见我们向他走去,慢慢站起来,父亲有意地提高嗓门说,老乡,向你打听个事!
我在一旁偶尔替父亲缀补他因气虚导致说不完整的话。
那老者明白后,一手指着桥上的铁路线说,我只知道那是上行线,那边是下行线,至于当时具体的驻扎地就不清楚了。父亲又问,有没有上山的小路。老人说,现在没有了,现在铁路线改造了,都是电气化又都提速,沿线都被封了,再者上了山又能寻到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石头就是石头。
一连问过几个年长的人答案都差不多。
父亲以为的轰轰烈烈,势必也会在这一带生活的群众里轰轰烈烈地流传下来,曾有人想让一种铭刻流芳百世,但纵然将那长眠在深山中的一百零八位英雄的事迹镌刻在石碑上,也还是差点随着时光的推移被世人遗忘。
离开珠窝时,暮阳洒肩,父亲重又坐回车子里,母亲因为晕车在来时的中途下车,父亲嘟哝一句,不知你妈怎么样了……一路上基本没怎么说话,都是我说一句,他嗯一声。
而后来,被愧疚折腾了无数日夜的我,一直在遗憾,一直在遗憾为什么没有想到买几张丰台到沙城的客车票,陪着他坐上那列绿皮客车,一桥一桥地过,一洞一洞地钻,说不定,在列车行经的某处,他看到了他曾经的驻地,看见那简易的帐篷前站着他的爱妻,看见斜拉的软绳上晾晒着浆洗过的他们的衣服,山风一吹,衣裤一抖,山风再一吹,它们再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