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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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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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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班长

爱笑的人一定和善而从容吧?

谁会不喜欢一个爱笑的人呢?一个明眸善睐的笑,有如在静夜,推开了一扇小窗,让人看到月满西楼,看到万家灯火,是一种随意而率性的美好吧。

台上正播《牡丹亭》,妩媚的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银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袅娜的身段,优美的唱腔,让观看的一众人,渐渐生了醉意,她的那一腔春愁啊,支撑着我们在冯梦龙的故事里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自始至终,耳朵班长面带微笑,安静而平和地坐在座位上看完整出剧。其实,百分之六七十的声音他是听不到或者是听不真切的,再加上昆曲婉转,音乐离离,一应的唱念于他,都是种煎熬,可他就是坐在那里,比其他人更认真地看完了整出剧。

他是有备而来的。为着这出剧,他熟读了好几遍《牡丹亭》,戴着低档的助听器,先于剧幕开始时,听了一遍又一遍唱腔。想来,虽然听不真切台上的唱念,但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是自然而然地把映在脑海里的那些声音,慢慢流泻出来,完成了与上演剧幕的音配画吧?

耳朵班长是他的绰号,我们同时被分到一个单位,同时被放在最基层锻炼实习,因为他认真的略显执拗,又愿意承担一些琐碎的工作,他就成了我们的临时班长。因为他听力不好,有人喊他“班长!班长!”时,他完全不作理睬状,于是那人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喊了一声“耳朵班长!”这次他却听见了,还笑着扭过头问什么事。我们恍然大悟般地认为喊“耳朵班长”比喊“班长”管用,这名字于他就一直沿用下来,甚至单位小范围内的会议,众人都以“耳朵班长”呼他,甚至于有后来者正经八百地念出他的全名时,许多人竟然一副愣怔状。

他有个特点,越是听不清我们说什么的时候,他越是回应我们一种特别灿烂的笑容,他会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会用手推一推眼镜,然后接着更加灿烂地冲你笑。

实习期有一段时间,我们被安排打石碴,我们通常会连大带小将碎石堆一起,每堆石碴慵懒散架似地横卧在地面上,更有人为了充当方量,往碎石里面填充大石头,反正收方的时候,没人会扒开检验里面有什么,而耳朵班长永远是最独特的那个。

他的碴堆被他修砌得方方正正,石碴堆的每条边上都像滚了一条饱满的边儿,他常会站在稍远的位置目测他的这个作品哪里需要加宽,哪里需要修剪,甚至有时候,他会在这堆石碴拦腰加一圈不同颜色的石碴做腰线,或者用不同颜色的石碴镶边,这样乏味而耗体力的工作,竟也能被他做得这样充满味道,到了收方的时候,他的那堆石碴总是最后被装车,装载车司机也舍不得用那冷冰冰的铲斗横空铲裂一个艺术作品吧。

那个时候单位条件不好,夜里停电是常有的事,每当停电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他的办公室里亮着蜡烛,然后总会有音乐从他的随身听播放出来。

夏天有雨的时候天气异常沉闷,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被雨水洗过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坑坑洼洼的地方便蓄了水,雨刚收住,知了商量好了一般突然从四周的林子里鸣叫起来,我坐在门前的一堆圆木上,看每个窗户里摇曳的烛火,看夜空布满的繁星,看窗前水洼里漾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影。

耳朵班长的办公室里传出那首《淡水河边的烟火》:

看过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靥

忽然忘记 这是一个分手的夜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

旋律略显忧郁,尤其搭以这样的夜色,内心陡生了一些孤独,虽孤独却觉是种享受,宁静而详和。但也只是刹那的吧,因为这个时候,萧筱她们几个跑出来坐在我旁边,一个说:“听说大飞他们要去抓知了呢,咱们也去吧。”我摇摇头,另一个说:“你们听,耳朵班长又放音乐了。”

我们都不再作声,盯着他的那一窗灯火,竖起耳朵听那些熟悉的旋律。

“你们说,耳朵班长会唱歌吗?”

“那音乐,他能听见吗?”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们悄悄过去看看耳朵班长在烛光下干嘛。”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几个悄悄潜在他的窗下,先听他有没有跟着哼唱,然后又悄悄趴在窗户上,看他在干嘛。

其实,我们本不用悄悄的,因为即便出一些动静——估计他也听不到吧,但他常会有异于常人的感知,一瞬间便以最快的速度发现我们。

他伏在烛光下在写工作日誌,我们看他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看笔摩擦着纸张,看他的影子被放大后映在墙壁上,这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相仿的同事,我总是觉得他比我们年长许多,我想像不出,他那残缺的声音世界里,他是怎样地辨析每个名字,因为每个名字一经他的口被唤出,都显得摇摇欲坠,声调不平稳,音色被空气分解得支离破碎。

他发现了我们。

他友好地邀请我们进去。

我们连比划带说地提高声音的分贝与他交流。

他的办公室干净简洁,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包括浮尘。他把用来说话的大把时间转移到另一个维度里了。他一定习惯了自己与自己,或者自己与眼界之外的所谓其它的交流吧。

这是属于他的,小小的世界,与任何人无关,他也绝口不提这其中的奥秘,他总是很安静,他以为世界都是趋于安静的,他大概不知道城里城外的喧嚷,但他一定自信地认为,若要有人想知道,每个人都会打开临水而居的耳朵走进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猜想,我想得唯美而浪漫,我避开他的残缺,想让他有另种的完整。

我看到他摊开在桌子上的工作日誌,开玩笑说:“补日誌呢?”

他笑笑,用断续的声音说:“快写完了。”

我说:“好漂亮的一手字啊!”

随即翻看,看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间他的江湖本色,但只翻看了几天的,就被惊到了!被惊到的反而不是字体,而是他每篇严肃的工作日誌内容下面的那一行小字。

×年×月×日 晴

今天完成大桥3#墩顶连续段3-4跨之间一组砼试块,设计强度C50,浇注日期6月23日,完成日期7月21日,试件2组,记得及时完成实验报告。

明天与侯主管和物资部门负责人去设计单位就一设计问题进行接洽。

*……*去现场,看到沿线已被锲入土地的桥墩,那么高,高的顶着执念的蓝天,能把游走的风握于掌中何尝不是件乐事。

×年×月×日 晴

接洽工作不顺利,设计部门要申请复核设计强度。

湿接缝砼试块送实验中心检测试压,合格。前期预留的试块已按领导要求挪放至规定处所,催监理审批,以便下个工序的开展。

*……*想像着这条线开通时,那些曾飞扬的汗,那些坚硬强度之上飞驰的荷载。其实,我两肋生风地早在它之前便奔驰于它附近的每条河,每个村庄。

……

他看着我们围观他的工作日誌时,反倒不好意思了,轻轻将它合起来,放在抽屉里。我们说:“工作日誌都要上交的,是公开的工作内容,我们也可以看的。”

他只是笑,生涩地说句:“领导检查日誌,只看工作内容,不看这个。”

其实,再不苟言笑的领导,也不能放过这样独特的工作日誌吧?

临走的时候,他叫住我与我说了些话:“我和你说一件事。”他略显拘谨地摸摸头。“我在写小说。”说完他羞涩地低下头。

我表示惊讶。

“我知你文字好,想请你先看看写完的部分,提提意见。”

我有些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又不好推辞,勉强地点点头,说:“我也只能说说个人感觉,深层的主旨,我也把握不了的。”

“小说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

这下我更吃惊了,也管不得什么水平不水平的,连连点头答应,太想知道,在他笔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工程进行到关键的时候,单位和地方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一夜之间,单位的大门前被他们挖了一条又深大宽的大沟,人与车都出不去,并且他们阻止修复,我们的空间似乎被分割成独立的方形,眼见着矛盾升级,空气也扭结着,四下里充斥着不安与躁动。

他们举着镐头锹把,人多势重地将单位围得水泄不通,一些年轻的人闯进来,他们叫嚷着让负责人出来对话,并提出一些附加条件,他们被这条线带来的隐形利益充胀着头脑,他们嘴里喊出的数字,财务账上确实交待不了。

书记失踪了。

负责生产的几个副总被打了,科室被砸了,门掉了,玻璃碎了,资料散落一地。

正喧喧嚷嚷间或有肢体冲突的时候,耳朵班长突然跑了出去,用手指着他们大喊:“你们要干什么!这样便能解决问题吗!”话音还没落,有人在人群里喊一句:“小聋子!关你什么事!”

他横在他们面前,张开手臂还要劝说,有人说:“他不管事,把他弄走!”

于是有人七手八脚,连推带打地把他拖到边上。

他满脸血。

当警车鸣着笛驶过临时搭在沟上的两条木板时,情势才被控制。

耳朵班长被人扶起来送往医院,所有受伤的被送往医院,大家都散去的时候,有人看到书记从男厕所出来。

然后……耳朵班长更聋了。

基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工作无法进行,生活处处受阻,在求医问药的过程中,逐渐淡出单位的视线,在一波又一波的改制中,他终于被列进了下岗的名单。

终于通车了,人们都在欢庆的时候,他那有趣的工作日誌大约与他一样都被锁进了光阴里,没人再提起他,也没人记得他在每篇工作日誌下面写下的一行又一行小字。

时隔两年,又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又是一阵急促的雨,雨停后,对面的窗传来吉它声,那个被许多女孩子追慕的小伙子,抱着一把吉它自弹自唱:

看过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靥

忽然忘记 这是一个分手的夜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

瞬时旧日重现。

只是,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一直未见也不可能再见的,还有他小说里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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