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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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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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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殷静水向深流

一、

当他骑着车子“嗖”地从我身旁驶过时,我明白,他终于支解了自己当年的豪言壮语,丢盔缷甲半推半就地挤身于世相之中了。我看到他满背生凉。

那时暑热刚退,校园里四处回荡着我们的欢笑,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操场的上空,湛蓝的天空下,一群人字形的雁正飞过我们的头顶,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班主任带到我们面前。他用食指抵了抵眼镜中间,略微紧张地带着些许口音进行了自我介绍。我们才知道,他将是新学期里我们的数学老师。

没人在乎他的拘谨,还有不安,他略显羞涩的神情,于我们都是对他各种揣度的佐证。反正,他将成为我们的数学老师,其余的一概不管,于是当参差不齐的“老师好!”脱口而出我们便跑远后,操场一隅独留他还有一地斑驳的光阴。

正式的见面是课活后的班会。五十几双眼睛同时望向他,他更加紧张,教室里也更加安静,班主任简短介绍了他的情况,而后坐到教室后面。他环视了一圈,我们以为他嗓子眼儿早紧锣密鼓准备了一箩筐的词语,此刻只待倾泻而出。有那么一刻,出奇地静,能听到有一面鼓正敲打着他的胸膛,却没有锣与之相和,鼓声更显铿锵而激烈。最后他深呼,掩旗息鼓了。

他嚅了嚅嘴唇,没说出半个字,却咧嘴一笑,熟练拿起一支粉笔,用拇指和食指将粉笔头掐掉一点,规规矩矩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名字一经与我们相认,他立即从容了。

命运从此将他与我们绑在一起三年。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少年,淘气的依旧顽劣,学习的依旧好问,早恋的偷偷传递纸条,他一笔一划在教案上将自己的思路具象,红笔是他摘选出横亘于我们学习路上的“妖”,蓝笔是在陈旧的语境下,他鼓捣出的与众不同的表述。

二、

因为年轻,所以气盛。

班上总少不了几个淘气的男生,他们歪着身体,抖着腿,斜睨着眼睛,充满了挑衅。

他会停止讲课,一声不吭两手撑在讲桌上直视他们,这个时候,全班同学会齐刷刷将头扭至他目光所落之处。那男生更肆无忌惮了,不只抖腿,头也开始晃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至窘迫境地,像极了我们偷掩在课本下面武侠小说里头戴蓑笠,手提钢刀站在悬崖之上的武侠人物。

将要华山论剑。前排男生的话外音。

他苍白的脸,还有他吐不出的词语,都让人觉出刀锋寒凛,能察觉他将刀柄一握再握,血脉一涌再涌。情势玄妙,空气中紧张成一根丝线,眼见崩断,两人对视的目光中蓄满了一触即发的搏斗。

那男生突然咧嘴一笑说,你们干嘛都瞅我?黑板在前面。哈的一声集体爆笑,硬生生扯断了维系平衡的最后那根发丝。男生更得意了,干脆将后背靠在墙上,继续抖腿。

他将撑着讲桌的双臂收回来,站直身子。

宝刀入鞘。前排又响起那个男生的话外音。

正当我们以为一场搏斗未及开始便已结束时,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粉笔砸向那个男生,男生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课堂立即又恢复之前的紧张场面。男生叫嚣着,女生担心着,他将双臂盘在胸前这才慢悠悠说,你不就是想找个陪练释放一下你的荷尔蒙吗?操场上有一块沙坑,课活我在那等你。

班上沸腾了。这种别开生面的单挑比武毕竟只是小说里才有的,没想到我们竟能亲眼目睹。我们一阵窃喜,还未容我们欢呼,男生弯腰拾起地上的粉笔头,照着相同的路径又砸了回去。班上又安静了。

他摘了眼镜,从容走下讲台,径直走到男生面前问,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你再扔个试试?男生说,你先扔的,试试就试试,说完两人扭在一起打了起来。先是相互揪着衣领,然后滚在地上,耳听得身体磕碰到桌椅,他们被同学围成一圈,班上乱成了一锅粥,这时教导主任进来了。

后来,男生被要求在师生大会上检讨,他只收了书面检查,没让他站在麦克风前朗读。再后来,男生成了他的得意门生。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三、

第二年,学校分来一位女老师。他喜欢这位女老师,开始追。

他追的手段并不太高明,不外乎帮她打热水,陪她备课批作业,晚自习放学后,我们偶尔会碰到他们从外面散步回来,有同学朝他们打响口哨,女老师总是红着脸快走几步与他拉开距离,低着头与我们擦肩而过。他跟在后面,朝我们一笑,然后小跑追上去。

上学的日子像一桢胶片,在后来的回忆里浮起,升腾,聚集,消散。他和女老师一前一后走的情景渐渐沉淀下来,成为我日后对恋爱憧憬的一种具象认知知。

我们总觉得他追得辛苦。天空高远,知了聒噪,日子长的仿佛没有尽头,梦想只是一粒种子,掩在辽阔的大地上不肯生根发芽,于是决定做一件当下可以做的事。

那个男生不知从哪里挖来许多蚯蚓,还逮了一只蝈蝈,悄悄放在女老师的办公抽屉里,然后将他连推带搡拉回办公室,我们几个女生将女老师也骗回办公室,两人不知所以然。当我们使了个眼色急急退出办公室后,他们掉进了陷井。

他们听到抽屉里有蝈蝈叫,立刻意识到我们的恶作剧,女老师欣欣然拉开抽屉,“啊!”的大叫一声,终于扑进了他的怀抱。

我们齐刷刷打开门,从门侧露出脑袋,又一阵哄笑跑开了。

我们毕业那年的冬天,他们结婚了。

许多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那位男同学说,他当时收下他的检讨书说了一句话彻底改变了自己。我们急着问是怎样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拉回了他这头浪子。

他说,他知道这封检讨信没有一丝诚意,但他会好好保存。他说我在用挑衅的方式来炮制自己的肉身,为的是让自己的灵魂有所所归处,我是孤独的,再这样下去我将会是自卑的,还说,我如果不懂,可以记下来慢慢理解,总有一天,我会明白。

他低沉地说,我后来明白了,我的确是自卑的。

三、

临毕业的那一年,课业繁重,每人都紧绷如橡皮筋。有一天晚自习,突然停电,教室里黑乎乎的,有同学唉声叹气,有同学直呼过瘾。

窗外月光皎洁,他鼻梁上的眼镜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他拍了拍手掌示意安静,然后从讲台上走下来说:“如此月色,怎可虚度?”于是背着手在教室里声情并茂背诵起《兰亭序》。教室里一片静寂,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文言文在月光之下被吟诵竟有如此妙不可言的体验,身心都被沉淀成一汪深潭,紧紧呼应着嘈杂已久的内心。现在想起来,重新给那次吟诵重新定义的话,它该是他在无意之中,在我们这群懵懂的少男少女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日后,光阴是泥土,成长是养分,不知在某一个时刻,它就跳出心田,用以抵抗尘世中的苟且。

也是那节晚自习,他摸着黑在教室里踱步的样子,打开少女心中一树又一树的花朵,漫过少年心中一茬又一茬的荒芜,悄然将远古一场风雅,穿过唐宋风韵,涉过明清山水,完美地与我们相遇。

初见时,他身披万丈阳光,临毕业的前夕,他又尽沐月光,这其中无数的晨昏,最终迎来了说道别的那日阳光与月色。

四、

最后的中考,雨下得稀里哗啦,我被淋得透心凉。临进考场时被挡在门口,原来忘记带准考证。我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他劈头盖脸训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改马大哈的毛病,等在这里哪也别去!说着钻进雨里。

我一个人站在教学楼门前,看雨从对面的瓦棱上落下来,我想起一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所有的考生此时都在奋笔疾书,那熟悉的笔尖摩擦着纸张的声音充斥在耳边,试卷的油墨味道随着呼吸,吸之即来,呼之即去。我一点都没慌,也不担心能不能参加考试,他钻进雨里撇我而去时,我知道他是去想办法了。

大约十分钟的样子,有人过来问我们几个没带准考证的考生,其中一个瘦小的老师将我送进我的考场,我的衣服湿得能拧出水,雨水顺着头发丝滴落,老师将试卷发给我时,大约开考近十五分钟了。

后来只我们七八个考中了。

我和他说起这段往事时,他没有一丝印象。他只说了句,我就记得,你给我做课代表,不是忘记收作业就是忘记发作业。

五、

毕业工作后的一天在路边偶然遇到他,他车筐里放着一本教案,正准备赶去学校上课。那时老师都异常忙碌,课上四十五分钟,课后大把的时间办补课班,学生们再不是三点一线,而是变成了四点一线,并从课堂大规模转移至老师家中。

我问他,是不是也办起了培训班。他不屑笑道:“三尺讲台立身,一间教室为田,笔耕不辍,志坚不移,钱够花就行!”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终于知道他献身教育这么多年,没当上校长的原因。

后来,他儿子要结婚。

后来,他要买房。

后来,与他一茬的同事升迁的升迁,发财的发财。

六、

我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骑着自行车等红灯。我匆匆停下问他哪里去,他说去培训机构补课,说完不好意思一笑。

我担心他尴尬,生怕没有话题僵在那里,就和他说天气,天气说完了,绿灯还没亮,然后我又问了近几年的高考情况,红灯开始闪烁时,我说,我曾经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创办一所学校。绿灯亮起,他又一笑,说声我先走了,便滚入人流之中。

当他骑着车子“嗖”地从我身旁驶过时,我明白,他终于支解了自己当年的豪言壮语,丢盔缷甲半推半就地挤身于世相之中了。我看到他满背生凉。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患了黑色素瘤,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年他刚毕业时,在操场一隅身披阳光与我们初识的情形,我怎么也记不起当年谁先看到的他,谁先说的那声老师好,唯记得他笔直的身板和他身后那一地斑驳的光阴。

他逆流而上了半辈子,总想将经手的每块璞石都雕刻得精细而深刻,现在依旧手拿刻刀,身披粉尘,却是择石而雕。

还没走到家,他有信息发过来,说如果你未来的学校有需要,我会披星戴月,一如既往。

关上手机我在想,用口若悬河形容他过于灿烂,旁征博引又觉过于溢美,想了想,用静水流深形容,或可对得起他身后那一地斑驳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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