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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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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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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个帅又不苟言笑的技术大拿,对我们这群花痴是极富杀伤力的。

他的每个细枝末节都可以成为我们饭后的谈资,他大概恃才傲物吧,无论开会还是偶遇,无论一个桌子上吃饭还是乘坐同一辆车出差,他对人的态度极为吝啬,吝啬到不会友善地注视你,不会给人一个充满想像的微笑,我们便在背地里称他“石像”。

他是技术部的林工。

单位座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山上全是石头,山上的植物虽然只能从岩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却格外地郁郁葱葱,远远望去,竟看不见巉岩陡立,间或有一股细小的山泉泠泠而下,溅在斜壁上,便似碎玉般四散开来。

林工常会拎着一个纯净水桶在山脚下接这股山泉水,然后他用这水回去煮茶喝,有人见他提着一桶清水回来,便知他要煮好茶,于是呼朋唤友地围在他的茶炉旁,与他一道品茗说笑。

我一度觉得他是个怪人,他总会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妙玉,并想起她说的“旧年蠲的雨水”这句话,然后想像着妙玉说这话时蔑视的神态,继而又想起那个“蠲”字,因为是生僻字,害我在词典上查过许多回,查过后没多久又忘了,然后会去再查,没想,有一天因这字生出一段往事。

是一个中午,我们几个没有午睡,聚在活动中心打“灭三家”,是扑克牌的一种游戏,我们正在兴头上时,突然门开了,几个技术部的小伙子走进来,要与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他们可是稀客,因为我们习惯于看着他们每天早上迎着霞光一人骑一辆飞鸽或者永久的二八自行车骑出单位的大院,习惯听旁人谈论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下倍显青春与朝气的身影,习惯看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按着车铃一溜烟地拐过那大片的葵花田,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并且,更习惯了他们日日挑灯夜战,他们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开会,他们过的是一种完全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来参与打牌,实在不多见。

更奇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石像”林工悄悄站在张娟身后看她出牌。

那时她手里剩下四五张牌,正犹豫着发双还是出单时,他顺手从她手里打出一张5,张娟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把她的大王敲出去,随手又打出一张5出来,我顺势跑了,最后甩出一个小对子,张娟也跑了,抓住对方两人。

萧筱扭头说:“林工,看不出啊,以为你只会喝泉水。”

一桌子人都笑。

她自知这话有点冒失,正后悔这话吐噜得太快时,一个技术员说:“谁说我们林工不会打牌,他桥牌可厉害了。”

“他还参加过全国大赛获过奖呢。”另一个人说。

“那林工你亲自上阵演练一下,让俺等萧(学)习萧(学)习。”萧筱故意捏着怪腔说。

他还真不客气,一挥手让萧筱起来,径直坐在张娟的下手,我的上手。

那天的牌打得比以往都热闹,并且技术含量也较之前要高很多,因为林工和其他几个小伙子的原因吧,竟吸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我们每人后面都站着一两个“参谋”,有时候因为一张牌,我们玩家还没怎么的,身后的参谋竟然吵嚷起来了。

一个说:“明显应该发单的牌!”

另一个说:“什么应该发单,看不出下家不吃双吗?打牌不能只看自己手里的牌,要顾全大局!”

“打双她也得能接上,对家早把双挑高了,她能接上吗?”

“难道打单对家就不挑了吗?自家的优势在双,简直蠢到家了!”

“少扯吧,人家一手好牌烂你手里了。”

“就你那脑子,串联电路,和你说不明白。”

“你能,你是并联。”

……

我们几个早笑趴在桌子上了,林工并不多言,他笑着听他们这些没有含金量的吵嚷,到底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他把桌子上的两副扑克拢到自己跟前,然后开始给每个人补牌,一人补到四五张的样子时,大家都知道了他在复盘。

于是都停止了争吵,他先按其中一个人说的“打单”,模拟了一遍战况,又按照另一种“打双”的情况模拟了一遍战况,结果“打双”是最优打法。

那个执着于“打双”的人露出得意的眼神,挑衅般地斜睨了一下那些认为应该“出单”的人。

“其实,亮开牌演示,大家都明白了最优的打法,但在实战过程中,每人都是不定的因素,所以战况不能单纯地纠结于‘打单’或者是‘打双’。”林工慢条斯理地说,“当然,遇到不记牌的是另外一回事。”说完,他扫视了一下我们。

“事实胜于雄辩啊,明显应该‘打双’。”那人说。

“对啊,但每一手牌的后面都有一个人,每个人的资质不同,所以会导致出千变万化的结果。”他顿顿,又说:“假设所有执牌人的记牌功夫相同,还有许多外在因素的干扰,比如预判和心理素质,都会影响到战况。”

“哇!不过打牌而已,其中竟有这么玄深的道理啊!”萧筱在一旁故意瞪大眼睛夸张地瞅着林工。

他貌似没动,实际上,我觉得他端了端肩,满不在乎的神情下还是暗自揣着一些小得意的。

大约一年后,才知道那天中午的牌局原来是有预谋的。

林工因为知道他手下几个技术员有追求我们的意思吧,便破天荒地亲自率领他的弟子们联系我们,并渐渐与我们联系多了起来,我爱人也是其中一个,他当时是林工的得力助手,后来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再后来对林工的其他方面的了解,便是从他口中得知的。

林工人率性,脾气不大好,极投缘的朋友他会不顾一切地两肋插刀。这与之前他给我的印象完全是颠覆性的,我一直觉得他文弱弱的,孤傲而独立特性。

       他说:“见过林工打仗吗?可灵巧了,打起架来,一个顶俩。”

我更瞠目结舌了。

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吃过午饭,正准备午休,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以为谁和谁偶尔玩笑,再仔细听时,立觉不对,吵闹声愈大,还夹杂着粗话,我们都跑出去看。

林工那个远道而来探望他的同学正被我们单位那个“酒虫”混混骑在身上一阵乱打。

我们都愕然。

正骇然时,一眼瞥见张娟站在林工身后紧紧拉着他的衣角,那架势明显是担心林工冲出人群参与打仗,林工的脸发白,整个人都显得怒不可遏。但他还是轻轻扒拉开张娟的手,随后将她的手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下,就冲过去,连踢带踹地他收拾起那个醉鬼,我觉得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醉鬼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喊着:“哥,我错了,哥,我错了,你手下留情吧!”等差不多的时候,有人上前去把他拉起来,他同学朝在地上躺着的那个哼哼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拍了拍身上的土,冲林工说了一句:“你小子这单位是他妈什么破单位,荒山野岭的不说,还出‘野人!’”

“你…他奶奶的才…才是野人!”从地上传来嘟嘟囔囔的一句,随即他仰面躺过来,满脸的血!

林工冲着他假装挥了一下胳膊,他又赶紧缩成一团。

“看着我比划过瘾了?”他对他同学说。

他同学嘿嘿笑一下说:“你小子身手如旧,竟一点没荒费。”

“你怎么和他扯上了?”

“呸!他说我撩他女朋友!我都不知道他女朋友是谁,简直莫名其妙。”

“老毛病不改。”林工轻描淡写说一句。

“得了,请你还不成。”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快拐弯的时候,林工突然转过身来定住,朝我们这边望了望,张娟挽我胳膊的那只手的指甲好像嵌进我的皮肤里,生疼。

夏日的白天总嫌漫长,入夜后才能消尽一天的暑热,最让人开心的莫过一阵突至的急雨,夜里的风就有了一丝凉爽,盖个小夏被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晚。

那晚雨淅淅沥沥,敲在玻璃窗上,敲在外面那堆原木上,敲在路灯投下的朦胧的影子上,门忽尔被风吹得咣当当响几声,不知道什么时辰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听到老干部姐姐打开手电筒、下床开门,听到她们窃窃私语几句,然后一阵悉悉索索脱衣上床盖被的声音,最后听到“啪”一声,那一束晃晃悠悠的光束熄灭了。

大约一个多月后,张娟说要结婚了,让我做伴娘。我表示吃惊,她没特别明显的恋爱迹象啊,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

婚前一周,我们一起请假回家,我们在列车的硬卧席里,她给我讲了一件事。

她问我:“以后你会嫁给爱情,还是嫁给婚姻?”

“有爱情有才婚姻啊,怎么能分开呢?”我表示不解。

她笑笑。

“你还记得有一夜我近一点才回去吗?”

我想不起来,她说:“下雨的那天。”

“噢,想起来了。”

“因为那天,才有今天。”她低着眼皮,一排长长的睫毛遮着她内心的乱世。

“那天和他爬山,从山上下来时下雨了,枯了那么多年的河床竟然河水暴涨,我们过不去,只能顺着河水的方向往下游走,直走到一个水势平缓的地方,他向河水里扔石头试探了水深,然后开始脱靯子,绾裤脚,我也开始脱靯子,他过来又给我穿上,然后蹲下来,背我。”

“唰”的一声,火车钻进一个山洞,车厢里顿时暗下来,灯光昏暗,车窗像一面镜子,我们在车窗里望着彼此,面容都那么姣好,所有的瑕疵都交给了这一刻的黑暗。

“唰”的一声,火车钻出山洞,光线略觉得刺眼,疾行的火车一节一节从隧道里钻出来,它总让我想起毛毛虫,披着那身铠甲一蛹一蛹匍匐的样子。

“我一点都没犹豫。”她说。

“我就趴在他的背上,让他背着我过河。”

“我希望河水宽得望不到边。”

“可是他终于把我背上岸了。河水枉自哗啦哗啦,夜徒然寂静,我空生一腔不着烟火的希望。”她望着车窗里的影子。她看什么呢?外面黑魆魆的,除了咣当咣当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我们走了那么长一段柏油路,除了说雨,什么都不说,我们共披一件他的外衣,我的头发偶尔碰到他的胳膊,我还能碰到他的,他的呼吸。”她说

“也仅此而已了。因为希望是没有希望的。”她又说。

张娟婚后就工作调动到她夫君的单位。

大约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爱人还有萧筱以及另外几个同事在一次聚餐上与大拿林工相遇,餐后被邀请去他家里喝茶。

我们刚迈进房门,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在煞有介事地洗茶,见到林工后,放下茶具喊着:“爸爸,你可回来了!我和妈妈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妥当,只等贵客盈门。”

我们都赞叹他女儿聪明漂亮,他看上去十分受用这些夸奖。

闲聊的过程中,不知怎么说到早年我们这一群人对他的印象,他听过后哈哈大笑,说:“我像石像吗?”

我说:“那都是她们给你取的。”我指指萧筱。

“她那时候总把你和妙玉联系一起。”萧筱在一旁指着我说。

“妙玉?为什么?”

“她因为总把你与妙玉联想在一起,还特意将《红楼梦》那章《栊翠庵品茶》翻出来让我读。那章内容我除了记住了刘姥姥、六安茶、老君眉,至今还记得她用红笔勾住的那句。”

“哦?”林工表示好奇。“哪句?”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们斟茶。

我上前想要捂住她的嘴,她挣着力大声地说:“贾母问:‘什么水?’妙玉说:‘旧年蠲(fu)的雨水。’她就说,‘萧筱,你看这话,咱们若问林工:什么水呀?他一定会板着脸说:旧年蠲(fu)的山泉水’”然后使劲乐起来。

我略怔一下,林工也怔了一下,我马上纠正说:“那读蠲(juan),张娟的娟,好不好?蠲(fu)的雨水,亏你还学文呢。”轮到我乐。

林工正斜着茶壶往我的茶盏里续茶,我看他到的手颤抖了一下,茶盏已满,他却完全无视茶,任凭茶汤顺着茶盅溢到茶盘上。

从他家出来时又逢降雨,他一直送我们到路边,因为那一小段路地势略低,雨水淹没了近三分之一的路面,我穿着皮鞋不太想涉水,爱人蹲在我面前一把将我背起来趟着水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

放下我的时候,再回转头看林工,他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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