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磕长头是在五台山。
一群披着红黄相间的僧袍的藏传佛教徒们,在塔院寺围着白塔,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对着心中神圣的神匍匐而拜,这样无比虔诚的朝拜,当时震得我一怔一怔的。
走到黛螺顶山脚下时,又看到一些磕着长头拾级而上的普通信众。他们低垂眼目,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他们的拜让我内心生出一种强大悲悯。
我和父亲说,爸,他们一定是遇到人生中过不去的坎了,所以这样求佛。
那个时候,我三十。
普通人如我等,大多都有过类似的经验,总是习惯用自己很主观的推测经验来揣测别人,所以会有用这样一种仪式感兼虔诚度十足的人,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麻烦到无法用人力来解决,只能燃起一柱香求助于冥冥之中那些法力无边的、大慈大悲的各路神仙。
父亲还说,临时抱佛脚也好过那些心里没住过佛菩萨的人。父亲的意思是,有些人,无知到无所敬畏。
他定了定,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是未涉及到生死大运吧,倘若生死攸关的时刻,大概谁都会在一个关键时刻,无意识地急急称颂一声“阿弥陀佛”的佛号,想借他的神力来化解那一刻的恶煞。
再后来,我们徒步攀到黛螺顶的中腰时,只要经过一个磕长头的人,他就会对着那人双手合什轻轻一拜,起初我以为他在拜那些祈请者,后来才明白,他是在拜渡人无边的佛法僧,拜物我之外的神性力量,拜人类无法预知的未知世界和神秘所在。
这也是他生病后期能一直坚持诵经持咒吃斋念佛重要原因。
起初,他从祈请佛菩萨让他痊愈,到后来一句一句“祈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渡我无痛无折磨……”我知道他在一点一点妥协,一点一点地交出他的命,纵然对这世界有万般的留恋,他还是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交出这具肉身。
我的城市的东边有一座大乘寺,父亲在里面做过义工。
我在父亲病重后去的多些。
记得有一次和爱人一大早去寺庙,早早就到了寺门口,从偏门进去后,看到一个女人向着远处的大殿大拜于长长的通道之上,我悄悄绕过她往前走,内心莫名升起万千的悲苦之心。
我记得她的头发凌乱地散于额前,看到她合什的双手抵在额头,然后跪下来,趴下来,五体投地,我看到她的膝盖肘腕和鞋面上都有尘土,立时眼泪轰然。
我站在一株树下,看她三步一拜,看她无比坚毅的神情,以致不能自已,同时我也在自责,父亲的病没能治愈,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像她一样,给菩萨行这么虔诚的叩拜礼。
他走路快,再回头时,发现我没跟上,返回来找我,发现我站一棵树下哭泣,拧着眉说,又怎么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摇头,示意他自己先往前面的正殿去。
想起做义工的父亲在这里打扫庭院,觉得那些立在寺院角落的扫帚不知哪一把上曾留有他的温度;想起他帮着择菜,依稀看见厨房的门槛他曾迈进迈出;想起他帮着修花剪草,觉得花池子里的花草里尽藏着他的眉眼。
又想起2012年11月份,带着父亲驱车去河北井陉一处深山的小山村里拜见高僧,兜兜转转的才寻到慧明师父的住处,还没进院,就被院墙外两簇繁盛的菊花吸引。它们开的那么热烈,那么桀骜,枝上着霜,叶片纳土,花瓣藏珠,这些的朴素丝毫不能掩饰它向霜而绽、噙香而开的毅然,安然地,一层一层开,一缕一缕放。
父亲也在花前站住,赏着,叹着,仿佛一株菊,仿佛悟透生死,仿佛经年的病苦突然被堪破。我在一旁悄悄看了一眼父亲,他眼角眉梢流露的神情,和那个多次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父亲已然不同。
我说,爸,瞧这菊花开得多好。
爸说,世间总会有令人出奇的美。
爸是想表达,一切的厄运都会有转机吧?类似把绝望还给绝望,出奇就会拼出一条路。
爸是想说,他不能言说的那部分和难解的忧伤就似这秋夜里的寒霜,只待一朝成露,在一个丰润的黄昏,就能自然地与周边的景物站成一种健康的姿势吧?然后一阵风,脊背直直,再一阵风,发肤无损,平静地与四时并肩而立。
慧明师父的院子是个小四合院,院子中央也全是菊花,围着菊花有花架、绿廊,廊上吊着葫芦,我们到时已是晚上六点多钟,早有人在厨房忙着为我们一行人做斋饭,房顶有炊烟袅袅升起,树冠的灰喜鹊绕木欲栖,又有山头霭霭的暮云,这些景象,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那一天的行程,仿佛是菊花引领着我们回家,似乎未知事物和人生瞬间穿越,以至觉得去时的路途竟比归来的漫长许多。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发现父亲已在山村中小踱,我看到他鞋子上沾着露水,父亲见到我,一连说空气真好,空气真好,邻家有狗吠,木栅上卧着家禽,这才是人间天上。我不住地笑,故意说,不好,用热水不方便,去卫生间不方便,烧火做饭不方便,睡在大坑上不方便。父亲的笑声更大了,我看见他两颗假的门牙,因为手术的多次插管,想像着医生将布满螺纹样的塑料管子从他口腔里来回伸进拉出,想像它与门牙摩擦发出的“嚓嚓”声,门牙终于抵不住这样的摧残,而日渐摇晃,最终跌落。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常常会在深夜起来,撩起背心,对着镜子看他腹部因多次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他是在疤痕中看自己,还是透过自己看疤痕,这在他的世界里,实在是不得不低至尊严以下的折辱。我不能继续听,转过头,眼泪轰然。
那样一个整洁之人,在深夜想像着自己被刀割,被翻江倒海,不能喊,不能拒绝,疼痛被催醒,无助被镶嵌,他多渴望有盏给他以温暖和指引的灯啊。比如此时的菊、此时在阳光下发光的法器、那些渡山渡水渡生死的经文。可这人世间,这温暖背后,总是会有病痛时不时会要挟住一条脉络、一口气,让日积月累起来身体中的浩大江山慢慢轰塌。
父亲念诵经文比从前更刻苦,并且认真记数,在他遗留的文字里,我翻到他为诵经文和经咒所做的记录,一行63个”正“字,共49行,一张纸上记录着3087遍,那么多张纸啊。他安静地坚守着生命可能给予他的任何猜想和可能,或者说,安静地遵守着我日间嘱咐他的话,听话的像个孩子。他哪里是渡自己,分明是在渡我,这让我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疼。他的病是绝症,我仅凭自己的一知半解,把父亲引向佛菩萨,佛菩萨没渡他愈疾,临了,父亲将我渡醒,我的那些执拗和虚妄,一度让我认不清生命的本质和属性。
一晃,那时至今快九年了,无论当时的菊花开得如何重重叠叠,法事如何圆满,父亲还是撇下他的城走了。
收拾父亲的文稿,竟然发现他描摹了那么多关于菊花的诗,写下了那么菊花的名字。
那些名字像父亲一样在安静地呼吸。
我想,于寂静时,它们一定临摹着父亲运笔的线路,落墨时也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心思。我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源于父亲,但一定不会止于父亲,它会长于思念,长于故土,甚至长于我及我的世世子孙。
当想念成为一种习惯,越是夜深越不肯睡,那样的静让我能够腾挪出两只手,将耳朵和眼睛藏起,只做一件事,就是想。想他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穿街过巷,想他在象棋摊上指点江山,想他因病戒烟戒酒戒晕腥,想他起起落落的笔锋。
这些想里,我试图躲过乡音和岁月的褶皱,试图在记忆里盘剥一层一层关于父亲的老和病,想掰扯清生命的源头和我之间到底存着怎样的关系,以此疗己,或者能够在冥冥之中慰藉父亲,但无论哪种形式的深处我都不能抵达。让我欣慰的是,通过这些年的想,我竟然发现,除了们口中说的我与母亲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外,我还有许多隐形的地方像极了父亲,这便是生命给予我的最大馈赠与安慰。
又突然想起慧明师父给父亲测字。父亲略思忖一下,在铺平的纸上写下一个“佛”字。当时慧明师父看过后只浅浅一笑,并未释字,只说,父亲与佛亲近,父亲欣然接受,而后他们一声“阿弥陀佛”就了了此事。而这几年当中,有一次细思起这事,琢磨了一回,突然明白了这字的意思,“佛”……是人去的意思吧?
后知后觉,又是一场不能自已。
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