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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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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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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 台

姥姥的村子有个老戏台,每次回去,我都会在它面前驻足良久。

戏台是石木结构的单檐卷棚顶式,基座用巨大的条石和河卵石堆砌而成,因年久失修,戏台那几根顶梁柱不但漆面剥落,而且木质的纹理在岁月的剥蚀下,皴裂出苍凉,每每看到它,意念中的罗袖迎风和唱念做打便戛然而止。

虽有感慨,我还是会站在台上,看直插云天的斗檐,看掩了旗息了鼓的后台,想像着这方寸之地曾上演过的人间万象,便觉得稼禾里的烟火都曾被它一一淬炼过,而后又被它高高举起。想像着大堂鼓、铙钹“仓台、切台、仓台、切台……”发酵着剧情,耳边仿佛已听到起板过门,呼胡由细微处慢慢拉过来,吱吱呀呀,我就变成了剧中人,眉梢上挑,兰花指一横,双脚迈起小碎步,台上走一圈,就走过了大江大河,再甩一回水袖,又走过了人生四季。

我正陷入想像,一眼看到椽瓦间陡生的野草,于是,我那一日三餐之余流溢出的诗和远方又被拉回庸常。

姥姥家的戏台坐落在村庄宽阔的院场,早年的时候,村子里谁家若逢红白事月,便会请戏,三天大戏一开锣,基本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齐齐坐在台下,听古今事,论古今人。

很小的时候,在姥姥家看过一回戏。其实,也听不懂台上唱的什么,台下的人喝彩,我就跟着喝彩,台下的人流泪,我也跟着难过,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看戏,是为看美人,她们那颤悠悠、亮晶晶的发饰、她们漂亮的戏服、还有她们的一招一式,都令我痴迷不已。

偏偏那天是《空城计》,一个生角穿着玄色长衫,捋着长须,摇把鹅毛扇站在城头哼哼呀呀唱个没完,我看的无趣,便倾尽脑力去认戏台两侧的联对。

什么世上……台上,不说今人看古人。

孩子,那是“欲知世上观台上,不识今人看古人。”

一个没牙瘪着腮帮子的老人和善地笑着对我说。

我想起他一抖一抖的白色胡须,脸上纵横的沟壑,头上扎的白毛巾,还有他古铜色的皮肤,他分明就是那味让我们这些在尘世里疲于奔命的人、滤去金银、剔下虚名、安顿灵魂的药引啊。

旁边两个男孩为争夺地盘拳打脚踢,后边两个人为一句唱词起了争执,前排喂奶的女人不受丝毫影响,一边哺乳、一边跟着戏曲的节奏轻轻拍着怀中婴儿。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爬上了后台,向我招手示意,我收起游走在人群中散乱的意念,一骨脑儿地跑向弟弟。

忘记经过了怎样的攀爬,弟弟涨红了脸,用尽力气将我拉拽上台时,正逢一个伶人翻着跟头退场,紧接着后台一片忙乱。有人给他战袍加身,有人给他换帽子,有人给他绑靠旗,有人束带,有人穿靴,伶人掖了掖领子,伸手,已有人将一个搪瓷水缸递过去。

台前锣鼓敲得密集,将就绪,那人“咕咚咕咚”喝罢水将搪瓷水缸一放,提起嗓子拉长声音唱道:“啊嗬!我来也……”最后那个替他系好衣带的人迅速让开,他提了一杆银枪一挑绿色的幕帘,就登了台亮了相。大堂鼓、铙钹等乐器瞬时攒足了劲儿,敲出了三个响亮并激昂顿挫的“仓、仓、台!”

他正要耍银枪时,突然过来一个人,一手揪着弟弟的耳朵,一手拽着我的胳膊,嘴里嘟嘟囔囔,把我们撵下了台。

台下一片喝彩。

台上的那人正表演跪蹉步。

姐,你在台上拉个山膀一动不动干嘛呢?

弟弟这一问,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我假模假样收起螃蟹一样的身姿,对他说,你瞧,这戏台荒芜了,这些柴草、石灰、编织袋、水泥沙子把家长里短和策马江湖挤没了。

弟弟又说,姐,为什么每个村庄都有戏台?

我说,村庄当初在搭建戏台时,一定是想让它成为传承文化的载体,并且,它不只表征文化,还负责安放人们的灵魂,它们如今大抵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退出了历史舞台。

弟弟笑着说,被你解读得那么沉重,謷牙诘屈,要我说,建戏台就是为看这人世间的热闹,戏里戏外都热闹。

看这人世间的热闹——细忖,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如今,无论台上的热闹,还是台下的热闹,都已消逝,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和我那跛腿的舅舅守着这空落落的村子,只剩下他们在这片黄土高原的大戏台上,悄无声息、孤零零地上演着老生和老旦的戏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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