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整理老杜的律诗。
一首一首下来,那个拄着拐杖、篷发无端的老头儿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他身体不好,却总是爱站在满沐夕阳的高楼上,看山峦如何取水,看水如何拦腰将一片新绿斩断,亦或定睛地看,旧国的白雁噙霜而来,看万木萧索于滚滚长江,看他的病王朝道貌岸然地坐拥着千里江山,然后忖夺着,大殿前承露的金茎还能否把祖宗基业、能否把长安城的泥土和风,这些最朴素的事物拢成一种暖。
他登高遥望千里之外的故乡时,回归长安城的目光穿越了上百回,而现实中,马匹总是受阻,空留哒哒的马蹄在原地试足。风不止剥蚀着城楼,也一遍遍剥蚀着他的身躯,每逢秋风紧的时候,他便取一盏旧醅用以温暖时光,而后闭上眼睛,看摇摇欲坠的江山和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看经年的战乱里,自己一路雨脚如麻的踉跄和蹒跚。
城池可以长满荒草,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内心荒草丛生,纵使瘦月寒光,也要敷住所有的伤口让自己绽放,他就是这么执着,这么食遍了人间烟火,反过来又让这人间烟火将他戳伤。
我还想起他的醉,想起他抱着将要典当的春衣疾疾行走,一个不留神,一件春衣被草木挂到,他怔怔地扯着衣角,搔几遍白发,便在辗转里拈起细细的针在灯前缝补,针脚连带缀起的还有夜色和孤单。“哗啦”一声,我听见,早年出走的一大片词语掉进另一片光阴里,一个一个紧挨着坐在案上,等他用墨挑起,用以救赎它们这山一程水一程的江山和朝代。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他拣了哪些字词,醅进了哪些情绪,耗了他多少银两,择取了哪些注脚,一坛又一坛地窖藏了许多文字,二分之一置于旅途,三分之一置于高楼,三分之一藏于秋风里,剩下的挂在腰间,本是无心之举,哪想若干年后,他拍开泥封,独自饮下这一沓又一沓的春夏秋冬后,我们才得以在他的字里行间,寻到那些经过霜雪熬煮的时光,和深窖经年的字。
印象深的是这几个字,“老”、“病”、“孤”、“舟”还有“有无”与“生死”……他纵然写了些花花木木,那些花也不过是倚在孤舟旁的、飘零路上的一种暂时性的歇脚,而草木,或者俨然于丞相祠堂,或者潇潇于长江两岸,单就文字的景致,除了他个人的感情不说,让人愈发觉得飞鸟高旋,孤舟系野,天空那么阴翳,要紧是的,西风一起,他就再没走出秋天。
简贞说“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夜中若渴,饮的是银屏泻浆,”而老杜,他一定是,山中若有眠,枕的是离乱,夜中若渴,饮的是沧江岁晚。一天当中,读了两种文风,我夹在其中,一会儿风起云乱,一会儿时光安详,突然的,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长吁一口气,谁还能是当年的那个人。
我是不愿意提及他字里的江山和社稷的,那个时候,整个朝代都晃晃悠悠。
可他一落笔就是家国情怀,这忧愁浩浩荡荡地经年扑打着他的身心,山河一寸一寸地凉下来,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地苍老起来,所有关于安稳和能够济世的想象,被他成夜成夜地描摹。
我总是觉得他愁眉紧锁的时候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一般可爱,我也总是觉得他走起路来两肩担了过多的重担,步履艰难地涉水翻山,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他得见故知时频频举杯的豪爽。有时候会想,假如杜甫有幸被知遇,有幸生活在一个现世安稳的朝代,会是什么样呢?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诗坛上便不会有这么耀眼的诗作了。
他的暮岁,他的悲怆,又让我想起他的妻——他的妻和他一起漫卷诗书时的涕泪纵横,他的妻在鄜州独自望月,而他仅是“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渴求,她虽然没说一句话,谁都知道,她自始至终地在巅沛流离里紧偎着地老天荒。
天地何其大,山川何其老,他就这样一边居无定所一边疾走奔呼,南山的菊开得再茂盛,也未肯将一腔志向托付于山水,是他不够超脱,还是性情过于执拗,眼见着夕阳西下,眼见着鬓角染霜,眼见着酒壶里满满的酒垢,眼见着密不透风的城楼秋风四起,他依旧在尘间里哭,在尘间里笑。
突然觉得他好像不是老于岁月,而是渐渐老于秋色里,他被霜一打再打,因为白发里藏着离乱,怎么都给他的白发染不上色,他不肯轻盈地蹲下,不肯懒散地拈字,如果强行在他的鬓边插一朵菊,他会不会恼,会不会用他从破屋里跑出来时的那根手杖,敲打我。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想让他从高台上下来,从此,他的孤舟和老病不再是他诗里的主旨,他的布衾不再似铁,骄儿不再恶卧,目光所到之处,忧伤都被抚平,尘埃都被花香洗净,他仰慕的李白从此像他一样想念着对方。
那么,是不是他就会有另一种风格的文字诞生,比如,诗里的书生经过雨水和菊花时,就得了一首新诗,而诗里,只说了一点点的轻愁。
有人说,唐朝对不住他。
他在唐朝时,笔墨微不足道,人微而言轻,小的没人在意他,当时流行的各种诗集基本都未收录他的作品,一直到了宋,他才被有才之士从过往里认出,并引发了新的朝代下的惊呼。
他饮过了三江四海的水,行过了僻冷奇倔的人生,遗憾的是他的故国,没有人与他共鸣,好在从宋之后,他胸中的万里江山,才被许多人重复地讲述,这一讲述不要紧,那纵横捭阖于胸中的气象,那担当和道义,那天地苍生的格局,使他独立于春秋典籍,他的高度无人能及,所以,身前身后,他注定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而我,是非常愿意就着一壶铁观音,看他那沉郁顿挫的字里开出的,经久不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