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
儿时,庭院长得像搓板。爸爸像只离群散失的孤雁,形单影只圪蹴在煤矿。他对妈说,经常梦到有了大小如两个并排搓板的庭院。
爸爸回庭院少了。
快要上小学的时候,我家在村北头竖起了三间房。
秫秸朽枯了换一茬。土胚墙替代了秫秸长队,木质大门接替了秫秸捆扎的摇摇晃晃的门……
庭院像一只孤雁,挺立在离煤矿百十公里以外的老家。仅有父亲的魂灵相伴,孤零零地。
躺在自家庭院新购的藤条沙发上,我对妻子说,经常梦到那个庭院。那个深深镌刻在心底渗入脑髓的庭院。
天井
一轮明月照天井,斑驳的桐影搂住许多光阴。
天井,可以静下来:聆听鸟叫虫鸣,知晓天晴雨露,感受冬暖夏凉,体受奶奶嘱咐、欣赏雨打桐叶……
妈妈忙碌一天,进了天井,开始长吁短叹;
兄弟进了天井,开始大声喊叫;
奶奶在天井里坐等一个个回家,才拿着马扎,小脚蹒跚,到领地,笑眯眯地看着听着……
一方天井,能坐在“井”里仰望井上的天空。那天,回到曾经的庭院,同样坐在天井里,却是别有洞天。
院墙
有院必有墙。墙不成院。
院外的人想进来,不能越过墙。院内的人想出去,不能跨过墙。
没有院墙的时候,家,敞开着,似乎是大家的,即使邻居拿了家什不还,心里也不用自责。有了院墙,就像派驻了一个不分五冬六夏、没有节假日的全勤哨兵,一有风吹草动,它便给院内的大鹅发出警报。
院墙,像极了一个家国的城墙,抵御只是个形式,提防才是内容。
水井
水井,天井的眼睛。它始终年轻,啥时候见它都是泪眼婆娑。
接纳阳光,反哺树苗;映照月光,传递思念;清新花草,知遇报答,它都能做到。
水井,思念的眼睛。平静的井水,只要我掀开井盖,趴在井沿一照,恰似远在煤矿井下的爸爸在矿井旁张望,井水相通,心灵相犀,了却了丝丝挂牵。
一个梦里,我的眼睛与井眼对视,与井水对峙,一滴泪水不慎掉入井水,立刻沸腾了我涌泉相报的热血,分散了我对故去父亲思念的成分,扩散了我照顾好母亲的承诺……
石磨
周末,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不在,破门而出,石磨上流淌出的乳汁,润湿了我的双眼。
放学回家,和石磨拉呱,我发现,对于粮食,它从不讲情面;它身上横竖有序的条纹就是长矛断戟。它们像一对情敌,先是听得石磨咬牙切齿,不一会儿俩人就撕咬扯拽,但每次相遇都以粮食的服帖而告终,清完战场,洗洗身子,石磨才进入了梦乡。
石磨在转,流走了时光。它,也有累的时候,牙齿退化了,家人请来石匠看病,像老鹰换了一副喙,石磨张牙舞爪起来。
土炕
人,离不开土,从生到死。
土气,是接地气,接地气的人,身上什么维生素也不缺。
乡下兴土炕。奶奶睡了一辈子土炕,八十多岁了还耳不聋眼不花。
人身亲近土炕,冬暖夏凉。土炕,与人身最接近,也才有了感知体温的作为,有了冷暖互知的感应。
土炕,土炕上面铺的是麦秸,麦秸是收成,睡在收成上,是一种自足满足。麦秸上面是褥子,褥子是用棉花续的料,睡在雪白的棉花上,感知天作被地当床,是一种自我慰藉。
手推车
那辆手推车,是我家第一辆“敞篷式货车”。
驾着它,我即使谨慎有加,还是歪歪扭扭,扭扭歪歪,进过沟,入过坑,和它滚在一起,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是我学会了推车。
坐着它,一边是当新媳妇的姐姐,一边就是我,那得意劲儿,那心花怒放,够回忆半辈子。
在妈妈家闲谈,我们不时想起因为手推车产权,与家族人的纠纷。曾经参与争车的家人,走了,哪怕手推车上留着他们的手印;手推车,现在也不知魂归何处,去向何方?回家吊唁逝去的亲人,都是在想他们过去的好,忘却了关乎手推车的争斗。
时间再长些,都会放下的。
时间再长些,手推车也该轮回了。
与水为邻
逐水而居,祖先曾这么说,也这么做。
由水打造的一片汪洋中,诺亚方舟被托举,水、人、自然,显示出超强的功力和和谐的神秘。
水,因慷慨而受人尊重,因奔腾而充满激情,因释放而坦露平整心态,因赤裸而展示宽广胸怀。所以,人与水有不解之缘,水与人有不分之情。
“水利万物而不争”。树叶与水亲吻,被吞噬,风儿打水上走过,被挠痒,云儿照照镜子,便无影无踪,尘沙与水打个照面,被扼杀的体无完肤,浆儿扑打水面,然后笑个不停。水、人、自然睦邻相处,自结同心。
逐水而居,与依山而筑,是对好搭档。逐水而居,铸就了人水一样的性格;依山而筑,催生了人山一样的担当。
逐水而居啊,水由沧桑变香甜,由平稳变激荡,人由年少轻狂变沉稳承当,岸边人把水拥入怀,才做了一个梦。
居,被水融合;水,被居融化。
油灯
窗台那盏油灯,是我回老家时在饭屋子里见到的,它好像在那里呆了半个世纪。
孤寂,孤独,孤寡,孤魂一般,它看书看人的岁月已经久远,眼下只等人来看它。走近它,它老眼昏花,没有一点反应。
影影绰绰,西屋的墙上还有被油灯光亮反射过去的影子;恍恍惚惚,八仙桌上与同学做作业的镜头,恰似发生在昨晚。
油灯,除了能熏黑鼻孔,还是照亮了我夜间独行的路。
油灯一直上夜班,阳光交接了班,它才不情愿地躺下来休息。
窗台那盏油灯啊,有过作为,有过奉献,总叫人不时想起,又不得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