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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修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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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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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有几簇秸秆垛

我每年居住时间最长的煤矿社区,紧挨着农村,农作物的成长一季接着一季,四季分明不说,时令的节奏追赶着日月,携手走过每一个灿烂的时日。

季节的运行中,麦穗谦虚地低下头颅,农人落实收成,散落一地的麦秸有了继续与大地接吻的机遇;玉米龇牙咧嘴笑出声来,农人将它们收拢回家,剩下几株秸秆迎风招摇,像个个持枪的哨兵守卫着村舍;豆子地里那成串的豆荚,身披黄衣裳,肚囊鼓胀,农人于是磨快了镰刀,将豆荚豆秸一起接回家;还有那些地瓜,将大地撑得松散,一嘟噜一嘟噜等待现场验收……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到田地里走走,吸几口新鲜空气,真的很接地气;到小道上逛逛,听听落叶的窸窣,还有那些在田间地头矗立着的枯枝朽杆,不断传来的吱吱呀呀的摇曳声。

人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重在心随境转。即使在秋末初冬,我更喜欢到村头的场院落落脚,看看那相互簇拥着的秸秆垛,感受一回它的行走路线,心中不免产生有许多怀想。如果赶上有一层霜的抵达,那就更完美了。站立于秸秆垛前,昨夜的铺天盖地将秸秆垛上上下下抹了薄薄的一层白雾,苍老的面容加快了秸秆垛向变老的路上又行进了一大步。

从城市里宽畅的八车道走来,回到农村的窄小环村路,虽然显得有点憋屈,但丝毫没有影响我探望村头那几簇秸秆垛的心情。进入麦苗青青的原野腹地,走不多远,片片绿色使我神清气爽,好似看到了季节的轮回,有点冬去春来的冥想。

走着走着,踏入那块废弃的场院,回头的一刹那,我好似见到了一位多年失踪的朋友,又好像梦里回到了童年,在那里呆立了好久。

意念之中的很多年以前,秸秆垛星罗棋布一般存活于村庄,生存于墙角旮旯,不像现在稀稀落落的。

我的面前,三五成捆的玉米秸秆紧紧地围拢牢靠一棵杨树,毫无次序胡乱堆立、簇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一个秸秆垛站立一旁,瞪着双眼看着自己。相隔不远,形成了个个恰似防震棚的模样,头顶尖尖的,底下铺洒着。秸秆垛,年年相见年年不同,现在的你,一切可安好。

走近了,我记忆的闸门与现实的丰满发生了碰撞,蹭出火花。

外面严严实实,里面空空荡荡,挪开一簇秸秆垛子往里看,估计能盛下三五个小朋友。冥冥之中,好似老家我那个自家兄弟被我发现后刚刚逃离,一溜烟功夫已经跑出老远。

那个自家兄弟与秸秆垛有关的故事,有好几个版本。一次,因为连续几天没有做完布置的作业,被老师找到家里,大娘一气之下,用笤帚疙瘩打了兄弟,训了个狗血喷头,守着老师,兄弟觉得面子上受不了,甩开袖子,哭着跑到村外。

在大娘看来,这个家里年龄最小、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孩子胆子最小,估摸天一擦黑就得往家转。可眼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见兄弟回家。家人发动起来,找遍了同学家、水电屋、看林房、小机井……一家人万般无奈,由村外喊着兄弟的乳名回村。

这时,自家兄弟揉着惺忪双眼,哼哼唧唧答应着,从秸秆垛里钻了出来……打那,大娘逢人便说,再也不敢训这小子了,黑天了,找不着他,快把我急疯了。大娘后来跟我母亲说,要是那天真找不到他,我也不活了。

自打体会到村东头那几簇秸秆垛能藏人,既好玩,还能让大人担惊受怕,于是自家兄弟有事没事就去那里,不断地自我陶醉打了胜仗的成就感,有时自己在秸秆垛里不带声响,能圪蹴一个下午。兄弟对我说,还是那里恣,愿意想啥就想啥,愿意看啥就看啥。

说起愿意看啥就看啥,有一次,他窥见村里一对相好的小情侣躲在秸秆垛里亲热,觉得新鲜,不只是对沿途遇着的人讲,回家还给大娘说,最终结实地挨了大娘一巴掌。

自家兄弟还对我说,在那簇秸秆垛里,实在是啥也不愿意想了,就等于把自己投进冰窟窿,停止思考。秸秆垛,翻出久远的记忆,还是雪夜捉迷藏,那时刻真能体验掉进冰窟窿里的感受。

这个夜晚,不需月亮姐姐献殷勤,只有雪映的光亮就够了。拨开白雪覆盖的秸秆,一头钻进秸秆垛,只要不答应伙伴的问话,或者是自说自话、自己暴露自己说“藏好了”,小伙伴即使挨着秸秆垛找,大都以失败告终。有个雪夜,小伙伴已经找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年龄大些的只好诡计多端地大声说:不玩了,回家啦!这时,兄弟才从秸秆垛里钻出来,还得意地说,雪掉到脖颈里,凉嗖嗖的,我忍着,一直不出声,你就找不到我。实际上,他就在小伙伴找过翻过的秸秆垛里呢,你说藏得有多严实。

谁家的家什,谁认识,关键是自己亲手拾掇的;谁家的秸秆垛,谁清楚,关键是自己亲手垛置起来的。时间一久,培养了感情,也就从陌路人成了自家物。可是,雪后的秸秆垛,穿着差不多,个头差不多,长得样子差不多,寒风一吹声音差不多,就不好辨认了。有一年冬天,我和家人去十几里之外的村子送出嫁的本家大姐,回来时叔叔哥哥都喝得酩酊大醉,连手推车也摇摇晃晃。只顾借着月光走,看着雪覆盖着的秸秆垛熟悉,走了一段又一段,总觉得快到家了,结果是走反了方向,让家人挂念不迭。

别看秸秆垛在家里或者场院里矗立着挺舒服、挺威武,可是往家里或者场院里运输,却是麻烦又费时的,沉倒是不沉,就是虚蓬、不好运输。掰完玉米后,往家里运这些秸秆,我是有经历的。那时父亲在矿山上班,越是忙秋,越要照顾家里土地多的工友、自己保勤在矿,不能回家帮母亲。每到这时,正在镇上就读的我们弟兄仨,为难得不得了。记忆里,总是本家二哥麻利地干完自己活路,天再晚也要帮着把地里的秸秆用小推车运回来,码放整齐在我家院子。看着秸秆成堆,玉米成垛,一颗挂念的心总算收了回来,母亲也才在大半夜吃顿安稳饭,从此,做饭才有了“柴火”这个源头。

玉米传入中国三四百年间,在现代经济、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淀粉、酒精、制药、食品离不了它,据说以玉米为原料的工业产品就有好几千种,全身是宝,可谓用途多多。这一点,从农村出来的我深有体会。

我的老家在山东莱芜,属于半丘陵地区,多少年前“以粮为纲”的年月,尤其是1981年我做煤矿工人之前,一直以种植农作物为主,只照着庄稼使劲,不像现在,村民种姜种蒜并且成为产业,也发家致富了。指望粮食丰收,就得多种地,于是,整个秋季,田野茫茫,绿野苍苍,房前屋后,青苗林立,果实丰硕,打的粮食多,同步生产的秸秆也多,除了喂牛,就是烧火做饭了,这样,秸秆在田野里、家院里执勤多半个冬天,最终干枯烂掉,大队里看着心痛。记得有一段时间,组织人员将薅来的草,过过铡刀的秸秆,与泥巴混在一起,先是沤肥,之后生产沼气,由此,秸秆达到了安全消化,物有所用。

秸秆垛,垛在家里,用起“柴火”方便,但是烟熏火燎的场面,多少年了,仍在记忆里存储。记得一位诗人写过秸秆垛的诗句,其中就有“一家一户一把火,一村百户千里烟。黑蟒条条向天舞,赤龙袅袅依地蹿……疑似东吴烧赤壁,一声咳嗽一口痰”的句子,确实是真实的写照。还有,秸秆垛竖立在院子里或者是墙角处,最担心的就是过年。为此,家里人从来不让我们在秸秆垛跟前玩嘚嘚金、燃放鞭炮。一丁点的火种,都可能成为燎原之势,将秸秆垛和房屋毁于一旦,村里的教训是深刻的。

老家的记忆留存心底,不曾遗忘,到煤矿四十多年,与煤炭打交道三十多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地面上有绿庄稼,地面以下有黑庄稼的庄严和神圣。都是开采、收割,却是一样的殊途同归,回归大地,这应该是秸秆和煤炭命中注定的归宿。

时代在变,生活方式在变,上午见到秸秆垛前,就觉得,秸秆垛应该成为历史了,实则不然。它不但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而且还在扮演着重要角色。

打身边走过一个村民,我问了秸秆是不是新添了用途,他笑了笑,觉得我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似的,说,还是喂牛的饲料啊。前几天,我和妻子在落满树叶的乡间小道上走,就问过捡拾树叶装入尼龙袋子的老农,他说,存起来,冬天喂羊。我连这个都不懂,难怪人家觉得我的问题可笑呢。

其实,我问话的主要原因是,知道这几年矿区附近的农村社区,全部使用了天然气,开关一拧,蓝莹莹的火苗跳跃着,就把饭菜做熟了。我还知道,即使是农村,家家户户住上楼房,供应了暖气,烧秸秆做饭炒菜,炊烟袅袅升起,却已成为历史。怎能不让我怀疑这些秸秆会有新的用途呢。

孙犁老先生说,梦中每逢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不得不说,秸秆垛是一种文化符号、生活质量符号,家乡的影像无法抹去。我想,只要有牲畜存活,村头那簇秸秆垛就不会消亡;只要有秸秆垛存活,那一缕一缕的乡愁才能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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