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修配厂的老宣,在来这个新单位之前,已经按照矿党委、矿行政的几次决定,在地面好几个单位任职。不过,老宣从事工作的主题总是离不管理,当然也包括党务工作。几任矿高层领导对他的评价是,老成,老到,老实,当然不是老气横秋,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人,不管多大年纪,没有朝气,不招人喜;自以为是、摆老资格,易招人烦,所以不能老气横秋;人,老于世故,老成有加,不光计算也去算计,自然接触的面会越来越狭窄,所以不能老谋深算;人,与人奸诈,滑头十足,为人老辣,不与人友,所以不能老奸巨猾。这些,老宣都基本不具备。其实熟悉老宣的人心里都明白,领导们看重的还是老宣的一个别人不好学、学不来、学不了的本事。
这个本事,可以说是老宣的看家本领。俗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有些状元的本领,也只是局限于一面,超群于一隅,真正做到全才的微乎其微。隔行如隔山,隔业如隔河,有的本领,也是一个人打娘胎里带来的,即使别人想法、去学也是学一会儿、学一些皮毛,掌握一些表里,不会深入把握,更不会长期固化于心。
老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山东的临沂革命老区入矿在区队当掘进工,只是几年工夫,凭着这无与伦比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上了人人向往的材料员。这个时期,区队里不论是年老德高望重的师傅,还是年轻的嘴上没长毛的小伙子,不论是在井下掘进迎头,还是在区队学习室甚至在员工集体公寓,只要是员工们议论的话题,讨论的议题,带有普遍关注意义的问题,他都能略知一二。更为神奇的时候,如果让文化程度仅仅是高中毕业的他将那些话题、议题、问题复述一遍,定是绘声绘色,必定是内容不走样,让当时在场的人觉得,这个时候,老宣肯定是在某个角落里,一直瞅着,仔细听着。要不,怎么会这么逼真,这么鲜活,这么灵透,这么原版。同宿舍的老李有一次问及秘诀,老宣支支吾吾,神秘之处不可外传,天机不可泄露。老宣心里清楚,这得益于自己日常的察言观色。正像一次园班会上他的酒后吐真言:正直看眼神,说谎看鼻孔,心想看嘴型。换句话说,就是人们常说的,听锣听声,听话听音,看人看骨,发展看根。区队这百十号人,我能做到你的尾巴一撅,猜到你往哪飞,知道你朝哪拉屎。知道老宣能与区队领导说上话,且有计分考核的利益大权在握,于是一些员工愿意让老宣捎话。因为大家知道,老宣有这本事。有时,年节临近,活路轻省、责任较弱、工资不少开、来年还想再继续干的班组长、维修工啥的,自是在自己邀请不动区队领导赴宴的情况下,让老宣从中通融一下,关键时候捎个话,一家人皆大欢喜,也就顺利地把事情办了。
在区队待的时间久了,老宣轻车熟路,慢慢地与矿上职能部门的考核人员混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你我。一些生产、生活通用的材料如灯泡、灯线、胶布、电工工具什么的,只要考核人员一点拨,吱一声,老宣肯定是不出几个小时把事情办妥,将他们之所需送到办公桌。一次午间,与矿上工资考核部的主任科员小李推杯换盏之后,兴致极高的小李贴在主宾程部长的耳边,把个小老乡推荐给了程部长。小李借着酒劲,喷着哈气,给程部长耳边捎话,尽数老宣的能耐、为人以及处事的本领,程部长直蹦耳朵听着,眼神却瞅着坐在对面忙里忙外倒水满酒的老宣,会意地点着头。老宣真切地发现,小李的嘴头子一离开程部长的耳边,程部长赶紧用力搓着受到嘘喨的耳朵。打那,程部长也记住了理着平头,发茬很硬朗,五官还算各就各位,嘴皮薄厚适中,只是有点眼小但还算聚光的掘二区的办事员老宣。
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而一旦交了好运,喝热水都有人嘘嘘,并且温度适合,不冷不热。小李将老宣介绍给程部长不几天的时间,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老宣的命运。因处理丁矿长安排的一急活路,这日程部长下班晚了些,恰在这时,程部长的手机响了,一个同学上午在杨顺矿酒足饭饱后,打来电话要过来桃亭矿一聚。程部长一看表,这个时间到哪里找人呢?连续打了几个手下的手机,不是在赶班到城里的路上,就是已经在酒场玩牌预备就餐。脑筋一转,程部长通过小李要来了老宣的手机。放下手头未干完的活路,老宣一溜小跑似地来到程部长办公室,简单问过组织几个人的酒席后,迅即到矿北门外的“鑫源地”酒店订上了席。酒席上,程部长把老宣向老同学介绍为自己的小老乡,使老宣很是风光。脸红腮热之后,老宣麻利地将账记在了自己名下。当然,这个账,也不会是老宣自己掏钱,一不留神,在请客机关哪位管事领导时,合并着结账就是了,老宣深谙此道。室内是空调的热浪翻滚,乍一出门,望着上午才落下的一场皑皑白雪,程部长不禁打了个寒颤。老宣看看喝的两眼近似发直的程部长,迅速锁好车子,叫来了区队张班长才买的新轿车,将程部长送到了宿舍家中。与老宣的媳妇曾在煤炭拣选厂上过几天班的程部长夫人,感动的热泪盈眶。“还是老宣会办事,送到家了,这可放心了。”
人事变动的道路说难好难,一个再有能力的人,没有机会或者说有机会没抓住,都不可能有人事变动的可能,也不会改变命运。而老宣自从那次聚会后,往程部长那里跑得更勤了,同时也顺便捎话,把本单位一些员工的反映及时、准确的汇报上来,特别是一些基层单位关于计件工资、工作物等级要求调整、路途系数、进尺单价的信息,这是机关一般人下到区队想了解也了解不上来的信息。这些重要信息,经过程部长一转手捎话,呈给矿上的决策者们,很受欢迎。
有言道,让人捎钱捎少了,让人捎话捎多了。而老宣的捎话别具一格,既不添油加醋,预先进行设计、构思,也不歪曲事实,断章取义;既不像有些人反映情况“合适干“,合心意的、对自己有利的就捎,不适合自己口味的就变、就不捎;老宣既不去为了讨好领导专门搜集信息,筛选后再回传捎话,更不会只捡好听的、挑着中听的、不选难听的……因此也就增加了捎话的公信度、可信度,一方面提高了捎话的质量,一方面也提升了对领导的忠诚度。有时,老宣严肃的像一个法官,关键时候就不好评论的事发表自己的一番论调,让在场的人心服口服。老宣有时又像一个执法的纪检员,就是煤矿人平常说的管理检查员的人,对某件国际大事的发生和事态发展,对矿山某件事情的看法和某项最新决策的理解,以及对某个人的品头论足,老宣自有独到的见解。遇到有人闲聊,说哪个领导水平低,光顾办自己家的事,别人的事从不放在心上,这个领导只是对上级领导负责。老宣在一旁听一会,会凑到那人跟前,说:“咱啥时候也别议论领导,让小人趁机钻空子、篡改了你的意思,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与领导之间形成隔阂事小,人家领导会改变原来对你的好看法事大。”老宣简单一顿,接着说:“退一步讲,就是领导的水平再差,也总有一个方面甚至很多方面比咱强几倍甚至多倍。”听着听着,议论领导的那几个人都点头称是,树倒般猢狲散了场。结果,还是程部长捎话捎出事来了。
桃花盛开的时节,一纸任免令将老宣由掘二区调到农事调节办公室干上了副主任。宣副主任到位的第二天,急匆匆地向区队张书记汇报,把自己内定为党员近期发展对象的材料,经张书记之手办到了机关四支部,就是农事调节办公室所在的党支部。历练了三年多,期间,宣主任顺理成章地入了党,凭着办事灵活,在机关,在农事关系涉及到的村书记、村主任之间,留下了好的口碑。这天,宣主任在矿工业广场遇见了已经是矿长助理的程部长,于是约定晚上聚聚。在矿山,一般地,只要某人成了矿长助理,人们便在私下喊其为矿长;如果某人是科长助理,就在不公开场合或者半公开场所,称某人为科长或者主任了。当着几位主任的面,程矿长说老宣悟性好,很灵透,会办事。还煞有介事的凑近老宣的耳朵,“你提供的那些情况,当时丁矿长听了很满意。下步继续发扬成绩呀”。这回,也让老宣饱尝了一次耳膜嘘喨的滋味,只是没好意思用抓了水晶猪脚的手去挠痒痒的耳朵,只是浑身左右一激灵完事。这样子,宣主任才如梦初醒,这工作调动,原来还是得益于----捎话;这功劳,原来应该记在程矿长的身上呀。
时光如梭,换了几个单位后,今年初,矿上考虑到矿山修配厂的书记退休,加上单位里人心混乱,鸡犬不宁的,民主风气稀薄,员工的举报信不断。分管的刘矿长暗中授意于老宣,摸摸实情,对症下药,把干部员工的精神和力量凝聚起来。还特地嘱咐,季厂长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也一块捎捎话,让内部管理规整一下,免得柱倒台垮。
刚到单位那会,老宣转悠完了电修车间、采煤机修理车间、支柱整修车间之后,就试着给季厂长提过几条意见建议,譬如应该加强质量监督和检查考核的力量,选派责任心强、懂业务的同志担当此任;譬如应该研究每个月矿上的生产作业计划安排,以便总体把握支柱维修的数量和进度等,季厂长抿嘴一笑,就算给了老宣答复。老宣心想,作为行政负责人,这些年来,他最怕与笑而不答心自闲的人打交道,最怕与听了汇报“呵呵呵”作答的老道人打交道。在管理考核部门干副手时,不止一次的给一位相当级别的领导汇报业务,听罢,好表态的,拍桌子敲茶几,说出几套方案,而对不好表态的,便是以“呵呵呵”作结,再也听不到新的指示,这时就得凭个人悟性,和对问题的揣摩度了。尤其是这时,老宣知道,活路必须得干,干好了是“呵呵呵”的功劳,说明你悟到真经、得到领导的真传了,而万一条件不具备,出现了失误,那就难辞其咎,自认倒霉了。老宣静下心来琢磨,书记范围内的事情,给季厂长打个招呼,譬如学习矿山生产作业计划的事儿,自己安排就是了。再看看已经通气的事情,自己也要加点责任心,不断地到车间过问一下,别在看准的问题上捅娄子,出差错了。同时,老宣想,还得变着法子让人捎话给季厂长,旁敲侧击地实施计划,总之就一条,把大家的心凝聚起来为主线,把事情办了为原则,上下一心把工作干好是根本出发点和最终落脚点。
老宣知道,再凶悍的张飞也有几个酒肉朋友,再睿智的刘备也有几个知己的朋友相辅佐,而再阴险的秦桧还得有几个知底的人在身边。季厂长在一个单位把持了快十年,怎么也得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吧。一周一次的员工学习会,老宣觉得应该坚持正常,因为这是基层支部书记的主要职责。这天,瞅着参加学习会的人员,在签到的同时,老宣就琢磨着一直揣在怀里小本本上的“发挥式”发言,大篇幅的将个把月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对季厂长正面的看法,一股脑儿和盘托出,什么经验丰富了,管理严谨啊,措施亲民呀……这时,老宣用眼角的“旁光”发现,会场上的几个人心花怒放,有点感觉像表扬自己似的。不知是谁,坐在后排连椅上的,似乎笑出了声。
只是一夜的工夫,老宣寻思着,就这一夜足矣。往往,白天,是人们既文明又精神的时候,人们在这个时段尽量做些光明正大、磊落扎实的事情,因为老天爷时时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而到了夜间,人们就熬到了光精神不文明、偷鸡摸狗、猥琐阴狎的时候了,因为老天爷也要趁着夜阑物静的时候上床歇息了,再者说了,人间世事繁琐杂务,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事后好几天,老宣原来区队的老区长,见到老宣的第一句话,就说,那天到季厂长楼下的邻居家打牌,楼上的季厂长家很热闹,出门还碰着了一个车间主任,只是忘记他的名字了。退休的老区长一个劲地提醒,到地面单位可要多长个心眼,一是别让人家把你架空了,二是别让人家赶你下台了,你还到处说好话说感激话来。这个时候,这些事情,老宣心知肚明,也该轮着他抿嘴笑了。第二天一早按时召开厂里的早会,季厂长像换了一个人。脸上堆着笑褶子,双眼异常有神,像是昨晚做了一个好梦,今日里抽的烟卷也换了包装,奥,是软包中华。看这高兴劲,老宣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昨天下午的学习会见效了。猪怕长膘,人怕表扬。猪长膘了,会是一个新的里程,是猪生的毁灭;人被表扬了,会是一个新的开端,即使是挪窝、平调。到散会了,季厂长对着早已知道从不抽烟的老宣,递过来一支香烟,老宣识时务的将那支烟夹在了右耳上……回到办公室坐定,老宣还在意犹未尽地琢磨,这----捎话!这----本事,真他×的扬性。
“实验”有了眉目后,老宣把注意力放在了帮助解决重点问题上。老宣看着支柱维修车间的电流不稳定,员工给支柱焊号码不好掌握,容易刺透柱体,他建议车间主任立即捎话式的汇报给季厂长,问题很快得到解决,也免了自己因此与季厂长因出现质量问题而同时受到经济处罚。原先,每个组都由班组长代理质检,虽然比较专业但大都藏着掖着,怕暴露问题,怕被领导发现问题,导致质量无保障,加上车间主任不是一碗水端平,班组内意见尤其是经济分配意见较大,这也是有的员工憋不住要写信上访举报的缘由。老宣在经过充分调研的基础上,连续几天到几个班组,与班组长谈及建立厂质检组的意见,阐述车间主任自己省心了,车间也好管了的目的,季厂长的所谓“亲信”车间主任和“七五点”的人员,都赞成这一方案。老宣心想,要是自己跟季厂长直接说这话,如果还是得到“呵呵呵”的答复,这事就泡汤了。想办成这件与厂、与员工都有利的事情,还得采取老办法----捎话。
多少年来,厂子里形成了一条规矩,每月月初召开一次园班会,总结上月工作情况,安排本月的工作任务。时间不长,车间主任、班组长和一些骨干,凑在一起,办完正事后,便是胡吹海彷,民主、文明、孩子就业难……说到民主,刚进会议室的的核算员老于随便插了一句,建立质检组的事情可以向厂长提提。待到季厂长和宣书记一前一后来到会议室时,季厂长的铁哥们、采煤机维修组班长老倪顺势提出了建议。季厂长心里一顿,立刻回复说:“我考虑考虑再说,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散心、喝酒。”像往常一样,大家喝的酩酊大醉时,季厂长借着出去“方便”的机会,来到老倪临边的座位上,伸出大拇指,“你小子,有责任心,也成熟了,都会替我考虑事儿了,你说的质检组那事,葛优的广告词,我看行!”坐在副主陪位置的老宣,自是看到了季厂长给老倪竖起的大拇指,听到了给老倪说的那句话“我看行”,于是也就猜测着,肯定是说的那件事情。醉意朦胧的老宣在想,管理,管理,你管他他就理你;管理,管理,直接管理是管理,间接掺和是管理,捎话参与也是管理,不管咋的,这也是民心所向,民意所在呀。又一次园班会上,季厂长若有所思地在会上讲,只要是出于善心,出于大局考虑,出于维护修配厂的利益,有利于履职尽责,有利于提高效率效益,有利于成事共事,大家可以广开思路,多提意见……
说这话时,季厂长看看坐在主席台上他左侧的宣书记,宣书记也眯缝着小而聚光的一对眼睛,回了季厂长一个善意的眸子。
两人会心地笑了。台下爆发出很久没有听到的掌声,并且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