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树,都有花开的时候;每一种花,不是生来就绽放;每一种绽放,都恰当其时,并且在恰如其分的花语中滋养多年,就像槐花的花语:深爱的春;脱尘出俗……
正因为槐树的花朵,晶莹洁白,温文尔雅,于是有了它“深爱的春”这样匹配的花语。正因为槐树洁净的花瓣,远离世俗,超凡脱俗,于是才有了它“脱尘出俗”花语的深层内涵。
槐树,落叶乔木,属于晚开花的树种。它不同于垂柳,春风徐徐舒展,春雨淅沥播撒,便禁不住心恣身漾,不几天就绿意满怀了。如果赶上气候稳定,“雨过条风着柳芽,淡黄浅绿嫩如花”,垂柳的梢头结出串串柳芽,像极了蒲公英的穗子,那可能就是柳树的花儿。槐树,它不同于杏树桃树紫叶李树,春风恣意之间,互相磕着劲儿比赛花儿开放,白的红的紫的黄的,争奇斗艳之能事,尽显眼前。槐树,也不像紫荆花树,“眼底叶窗枝有艳,根头花盛树无身”,先开花后长叶,就像一个人的人生道路,红红火火青春风光掠过,才得以有中年沉稳冷静面世,完成这一茬的年度轮回。姗姗来迟的槐花,持重老成地将花苞从绿叶中拱开,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娇艳欲滴,香味陶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袭上心头。
几乎每个春夏来临之际,或在村落,或抵山峰,或达园林,我都会走近槐树,走进槐花的家族,去感受大自然的杰作和人工培育的精心,去感知槐花世界里的簇拥与和谐。
这天上午,我和妻子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乡间土路散步。走着走着,不远处的树林里,一缕缕流动的淡淡香味第次传来。
我跟妻子说:“那一定是槐花的味道,附近就有,至少是一棵。”
越走越近,越近越浓,飘然而至的香甜,令人神清气爽。
生活经验丰富的妻子立刻肯定了我的说法,“估计是一个家族的,要不,香味没这么浓!”
走近了,一棵三层楼高、一抱粗的槐树矗立面前。我们安然自在地嗅着香味的来源,微风一吹,一波接一波,一轮接一轮,没有断流。
只可惜,树太高,枝太密,我攀爬不上去。即使让我重返童年,日历翻回多少年前,我也不曾上去过。似乎,仰望大槐树,等着兄弟们往下扔折断的缀满槐花的脆枝,那是我的原色本能。
多年前,在老家,槐花是常见的树种,挺普通的。沟沿旁,水井边,河岸上,胡同道内,都有槐树的足迹、槐花的影子。大伯家的那棵树高不说,结的槐花量也是全村数得着的。每当槐花香味传到里屋,灌满鼻孔,叔伯大哥早已迫不及待。提前制作的钢筋钩子结实地绑在一根竹竿上,这时派上用场。待爬到树杈,我把工具递给他,够槐花的事儿就让他包了。恐高的我静候树下,接住他折下的槐花,收纳好,成串捋好了,整齐地摆放,装进筐里,也算是参与了够槐花一场,吃起来也心安理得呢。这个午饭,大伯家、我家以及附近的邻居家,一定是飘出了香喷喷的槐花系列产品,其中有槐花水饺、槐花饼、槐花粥……
槐花盛开时节,是很有诱惑力的,不单单是因为香味的吸引,还有树下的赏读。
有一年,我和几个文友约好了,去(肥城)牛山国家森林公园。走进牛山,也就走近了槐树的世界。眼看着沟壑沿边、陡峭的石头之间,槐树层级林立,棵棵披头散发,香气不绝如缕似少女,挺立如桩若荷枪实弹哨兵,文友跃跃欲试,启程登高,不管怎么鼓励,仍没有激起我爬上高树摘槐花的热情。
我有树下走神发呆的嗜好,头脑里时不时出现少时在大伯家弟兄们够槐花的情境。文友攀上树杈,我等了好一会不见槐花落下,于是梦幻一般,产生错觉,静思顿浑片刻,我的思绪回到了少时。
眼前就是一棵老年槐树,我在思考它的种子从何而来?是成熟种子的滴落,是鸟儿从远方衔来,是风吹雨刮而来,还是人为栽种,不得而知。这个需要一代代传承的,所以不管是谁的功劳,不管是哪种方法行进,只要有利于传宗接代,都是有利的方法呢。至此,我没有再探究种子的来历。
我仔细观察,眼前这棵老树,已经露出了粗壮的树根,有点根须相连,这肯定源自它很多年的积淀。由此我想到,我们人类的根脉在哪里?她是怎样支撑起了华夏民族这棵大树?曾经看到过一个资料,说的是河南洪洞大槐树的“根祖文化”,那是华夏文明的根源之一。据去过“大槐树”寻根的人回来说,千年古树已历经三代,最近的一棵也已400年树龄。离开故土的移民,只要见到大槐树,大都像见到了自己的祖宗,热泪盈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大槐树,历经沧桑,居诸不息,成了人们精神的寄托。
我在这棵老年槐树前,考虑它的步步成长。从嫩芽初上到弱风不禁,从手指般粗小苗到亭亭玉立,从碗口粗到长大成才,期间经历的风雨难以计数,期间熬过的雪霜镌刻记忆,在与其它树种比肩接踵比赛成长的旅程中,它的兄弟姊妹们,有的克服疾病的侵袭,躲过了一劫一难,坚强地走过来了;有的被病魔夺走了生命,被病毒折磨得奄奄一息;有的睁眼看着兄弟姊妹先走一步,流落他乡……正如人世间的冷暖,谁的成长史也不简单,谁也不能辜负每一寸坚韧的成长,没有苦难,何来有成就的辉煌。似乎,这些艰难生长的槐树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我们目前还不能交流沟通罢了。
在这棵老年槐树前,我在思索:没人来采摘的时候它的悲哀。站在高处,槐花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等待,等待阳光的曝晒,等待微风的催熟,等待去年那波人儿前来采摘,在槐花心里,有时觉得只有为人利用,方显其自身价值,总不能空空落落来世上走一遭,将那些灿烂化为来年的春泥吧。几十个日夜走过,槐花笑开了怀,落了一地,“风舞槐花落御沟”,大地收了一兜又一兜,拢了一片又一片,轻轻地,轻轻地走出沟底,游走凹坑,带着新的任务,跨入新的征程,其中不乏繁衍的使命,这应该是槐花的高贵之处了。
即使站在槐花满树的时节,我能想象得出冬日槐树的样子。繁华散尽之后,槐树皮糙纹深彰显,像一位年老体衰的老爷爷,静等着自己的冬眠,或许是力量的积蓄在打底气,期待来年再奋发。槐树,一年老似一年,它所盼望的,一定是银白花坠枝节,一定是观尽人间繁华。这一点,和人没有多大差别。总归,童年和年轻,是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在发花的年龄段肆意展演青春华年,也是永不磨灭的美好储存。
人生能有几个童年,人,有时不如一棵树活得长久。如果没有自然灾害,或是人为砍杀,树龄应该超过一茬甚至几茬人类年龄的,不信你看看,社区的老柳树,建矿初期的老矿工师傅栽培的,现在到了煤三代,那棵柳树依旧英姿勃发,堪比青年。还有老家门前那棵大槐树,成了村里的景点,村人称它为“神树”。有几年,村里有人建议砍伐了,通开南北大路,几位老人极力反对,村里只好改道,留着这棵大槐树,护佑村民。实际上,人与自然的友好相处,也是一种互为尊重呢。这使我想起了伟大导师恩格斯的一句话:“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这是值得思考的。
总也不时回忆起那棵“神树”,想起它每年的采集槐花,是讲究时辰的,就像一个成熟孩子的婚嫁,什么年龄干什么年龄的事儿,过了这个收获的时辰,就是一片枯萎的撒落。槐枝是脆的,总也记起老家人够槐花的景象,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光脚爬上树杈,将专用工具高高举起,使劲一别一扭一拽一扽,槐枝就会被折断,跌落在地,有时,不等槐枝落地,已经在半路被我们接住,省得沾染了泥土,再去洗涤,费劲又费时,得不偿失。在去冗削繁之后,老槐树越发有了活下去的精神头。
这些年,我去看槐树、摘槐花最多的地方,可以说是矿上运煤铁道上那几棵槐树的生长地。有过煤炭运销经历的我,更是从1997年开始,年年抵达这里。学着在老家哥们长杆子够槐花的样子,我和几个同事总也愉快地完成任务。负责接住槐花的我,更多的在想象:与黑色的煤炭接触距离这么近,风吹煤粉即可沾染的几棵树,生产的槐花竟然干干净净,没有尘土,是自我疗毒自我消杀自我纯洁的力量在挥舞吗?我不得而知。
楼下的槐花开了,风舞槐花素雅香,在有月儿的社区逡巡着,昨晚引发我做了一个梦。在那棵神树上,最得意地,还是爬到树上够槐花的兄弟们,随够随吃,一把一把往嘴里喃,不知饥饱,馋得树下的小伙伴急忙吆喝着:“先弄下一把,咱也尝尝。”可树上的哥们只是嬉嬉笑笑,就是不听招呼,眼看真的急了,这才折下一细枝,专找花朵少的含苞待放的,随意扔下来。这,树下的小伙伴已经很知足了,谁叫他们爬不上去呢。我在想,嗟来之食,不能有嫌好道歹之说。
等我再次慢慢贴身槐树,臆想接手零碎槐花时,却有一大枝槐花砸在头上,梦,倒是醒了。
作者 张修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