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盒情结

每次去母亲那里，进得客厅，低柜墙角的一个针线盒总会映入眼帘。它孤独地躲在角落，似曾被繁杂世界所遗忘。

针线盒，在母亲这里有着久远的历史。眼前这个，不知道是母亲更换的第几个了。从一个全家人都离不开的“百宝囊”地位，到现在一落千丈变为家人很少正眼看一下的物件，针线盒，如日头般从指缝间溜走了，不再回来；拓展开来想，人世间任何事情，辉煌难以持久，被利用的价值难以重现。

记得在农村老家时，母亲和奶奶共用一个竹篾编制的针线盒，实际上叫它“笸蓝”最合适。奶奶当家针线盒，里面放着的顶针、纽扣、松紧带、碎布片，纳鞋底用的锥子，做鞋垫用的大个头的针，奶奶用得最多最勤。上学时，袜子踹烂了，裤脚刮破了，帽子开线了，奶奶不等母亲从庄稼地干活回家就已经处置完毕。几年之后，奶奶的手不灵泛了，双眼模糊了，这些活计自然落在母亲手上，母亲升任针线盒真正的主人。

每当干完一天的农活，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边是连饭也不想做、浑身没劲的困扰，一边是我和弟弟的衣服急需缝制补缺、不能耽搁明天上学穿。无奈之下，端过针线盒（笸蓝），缝缝补补进行时，母亲在嘟囔：“咱家要是有个女孩就好了。”奶奶在一旁接话说：“看到地里的庄稼等着收回来，你又会说还是大小伙子撑劲啦。”于是奶奶的老观念在屋内四处游荡：“这是女孩子干的活，他弟兄仨谁也别招针线筐，要不长大了没出息。”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干一点农活，手就起泡了，奶奶取出大点的针，在炉子上烧红了，说是消毒，戳破血泡，针线筐就在奶奶坐着的马扎旁边。

不是不想干，而是不会干，每当自己借着灯光做作业时，也就只有眼看母亲眯缝双眼将破损的裤腿脚敹两针的份儿了。反正这个时候的记忆里，盛满的是母亲坐在针线盒跟前劳作的镜像。

母亲见我看着针线盒出神，便说；“现在的社会真是进步啦，再也用不着这些玩意啦，那些年在老家，我是趁着你们晚上睡觉了，才开始缝这补那。”“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是享福了，再说衣服旧了可能就扔了不穿了！”母亲接着说。

就在二十几年前，母亲还在用针线盒的。那时，家人“农转非”迁来矿区，我已经做了煤矿掘进工，不管袜子缝得好看难看，衣扣钉得是否对眼，反正自己能做了。对还在上学俩弟弟的衣物，母亲还会在矿上的煤炭拣选厂下班后缝缝补补，针线盒依旧用处很大。不过，有次回家，我发现母亲的针线盒里多了厚厚的一本书。

到了矿区，母亲不再求人，让自幼喜爱捉笔弄画的二弟在稍微硬一些的纸袼褙上画上大小不一的鞋样子，母亲重新拾起了纳鞋垫。看护孙女的空当儿，母亲几天工夫就做成好几双。棉的，被我拿到矿上，存放于更衣箱，每次下井垫在矿靴里，于是一种由下而上的温暖传遍全身，成了一种安全护佑。单的，被分发到家人和朋友手里，实现了温暖分享。

针牵引线走动，线跟随针穿越，母亲守着针线盒，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缝补生涯，现已年过八旬。在缝缝补补之中，眉头增了纹路；在补补缝缝里，手指有了弯曲。

时间无情，白发悄悄爬上双鬓，在母亲和家人同步走在变老的路上，我们兄弟仨相继在煤矿找到另一半，次序成了家，然后，每个小家庭都有了属于自己的针线盒。割快递纸盒的小刀、挖耳勺、剪指刀、胶带、创可贴“一锅煮”大杂烩，当然少不了针盒和线团。这时再看母亲那个以纸盒子为原料的针线盒，内容大变样，只有用到剪指刀时，才会感觉针线盒的存在。而这时的三弟有了新担当，或许，他应该是母亲冥冥之中我们家的“那个女孩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三弟接班针线盒，有时帮母亲敹上几针被角，很是利索，有时把线纫到针里，拖出长长的尾巴，以便我们不在身边时、母亲能应急一些事情……

针线盒，在历史的长河里走完旅程，不知不觉退出历史舞台。前几日，二弟搬家到城里的新房，拾掇出来侄儿一些旧衣物，当成沓成包拿到母亲跟前想送人时，母亲发现好几件衣服都是一些“小伤”。“要是搁过去，得缝缝补补又三年了。”母亲对二弟说。二弟回答：“有好的，谁还再去拿针头线脑缝缝补补接着穿啊。”

联想起母亲用过的那几任针线盒，在成长成熟的日子里，我悟道：捡拾起来的东西，放进针线盒就有用，由此使我树牢了“天下没有不可用之物”的节约理念。在工作中，我在不断琢磨：你有千条线，我有一根针，自觉养成了办事沉着、遇事寻觅切入点着力点结合点的作风，就这样，一件件困难和问题迎刃而解。现在退休了，于是觉得，缝缝补补固然可爱，有补丁不怕，干净整洁，穿在内里，谁也不会知道，面子重在拾掇，里子得劲舒坦就行。

一阵凉风从窗户缝里吹来，让走近我身旁的母亲一哆嗦。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母亲早年做针线活的镜头：不小心扎手，都是吮下手指完事。心有灵犀，母亲大概也回想起了过去的那段日子。

“现在，越老越怕疼了，你给我扎针测血糖，针那么细，我还说疼，原来，不知道疼的。”母亲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了。

躲在墙角的针线盒耐心地听着，虽然它不懂得我们的语言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