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没有勇气去论及这些问题:静静地一个人独处时,不敢想;人多嘴杂事繁的时候,不去想;看到现实中发生这些没法躲避的问题时,又不得不想。人生的过程,无非就是在生与死的交战中,在生存与结束的纠结中,在苦难与美好的交替中,在流离和稳固的奋争中,实现人生价值的螺旋式行进的。
走完人生不短不长的道路,需要有几次生活地、生存地的迁徙、落脚、停顿、再起,需要有几次不大不小的仕途或者岗位的选择和人生抉择来加速人生辉煌的行程,能够有几次碰到痛彻心骨的大事特事,让一个人终生难忘并且一直耿耿于怀,摆不脱,放不下,甩不掉,又有多少人的关心、提携和厚爱或者是关键时候的贵人扶持、改变命运的航道,能让你刻骨铭心……所有这些,在思想的时候,都不会只有唯一一个答案!归根何处?归根何处?一切悉听自然发展之尊便吗?
不知不觉间,来到煤矿社区工作已经快三个年头了,这已经是我从事煤矿工作37年更换的第八个岗位了,尤其是在社区期间,直接接触居民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的经历,着实丰富了我的思维,开阔了我的视野,打通了我思考的脉络,加重了我对人生意义的深入思考。生存于拥有4000多户13000余人的社区,这里的居民来自五湖四海,比较普遍的是矿区周遭百十公里以内的乡镇,极少是从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矿上,然后娶妻生子,和矿山的生存捆在一起的。再一种渠道就是父辈来到矿山,子孙也随之定居矿山。说起来,原籍山东省内的居多,安徽、河北、江苏的占据极少数,非常复杂的算是这几年才兴起的包工队队员了,天南地北,无所不包,合适了就干上几个月,不合适,就连交纳的公务使用押金也不稀罕,一窜六二五了。当然,像包工队队员那样,归根何处仍是个谜,有待于感兴趣的作者去考证。我以为,绝对不会是根据刘庆邦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里的煤矿工人的命运了,因为谋人命,得丧心钱,扭曲社会和人的心理,导致有的矿工死在深深的井下,至死也不知“兄弟,我送你一程”的真正含义,更不知道归根何处的惨痛记忆。相对于稳定的煤矿上的人,生存落脚在这里,已经基本成为定局,也可以算是第二故乡了。
故乡,应该也有煤矿的,我们老家莱芜是山东能源新汶矿业所辖地,其中就包括我们莱芜的煤矿。就现在的说法,返乡务工多好呀,可是,在肥城矿业,经营几十年的人际关系,井下有一套熟练的技术,井上已经有一大家子,又怎能说走就走,重打锣鼓另开戏,重新立足再创业呢。无形之中,肥城,自然成了我这个莱芜人的第二故乡。我在一首诗里写道:
“故乡,梦里一条长长的路。
水泥路最单纯,柏油路最模糊,只有回乡的土路最清晰。
回家的路很长,那是自己在远方;回家的路很短,那是自己已经在路上。
回家的路再长,也短。”梦回故乡,那是常有的事,因为我的根在那里!水井,梧桐树,乡音,小河,光腚一起长大的同学,亲情……梦里常遇见,即使是现在工作单位的人在活动,可布景场景依旧是故乡的,这些,都已经越走越远,遥不可及。而身回故乡,也大都是在泪洒故乡之时,每次身回故乡,心随身动,要么家有“白事”,要么看望病危的亲人,没有一次是心情愉悦欢欢喜喜的,返回的路上,车子里一片寂静,几乎快要走出五十来公里路程、离开莱芜腹地了,才长舒一口气,从悲悯中走出来。每次身回故乡,情总是冷冷的,心总是酸酸的----这次看到九十岁高龄的二大娘还在厨房蒸馒头,下次二大娘已经静静地躺在存放遗体的冰柜子里,怎能不让人伤心;这次看到二哥在输液,延缓病情,等过了一个农节之后,二哥也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次回家还和三大爷一起就餐,弟兄们轮番给笑眯眯的三大爷夹菜满酒,可没过几天却接到了家里六弟打来的手机电话报丧,昨晚,在村东头独居的三大爷在回身关闭大木门的刹那,晕厥过去,在大门附近扑隆了多久,只有老天爷看到了,疼痛喊叫无济于事,心中需要交待的话儿更无人可知……几年之前,回一趟老家,南墙边坐着马扎抽着长烟袋优哉游哉晒太阳的老人还能认识几个,这几年回家,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西游,接替蹲在南墙的面孔,即使我和弟弟能叫上他们的名字或者辈分,而他们对我们已经没有一点印象,唯一能使人安慰的,就是那笑脸,那没有表情近乎呆滞的笑脸,唯有这个,还能证明他们是个活物,还有思维,还在生存。极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也像三大爷那样,跌倒了不再起来,或许是睡着了不再醒来,外出了不再回来……根归何处,现在看来是个未知的谜团。
故乡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空巢家庭,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填充着村庄的空白,颤颤巍巍震动着村庄的神经,保存着村庄曾有的一点活气,这有点像资源近乎枯竭的煤矿的子弟。老詹哥家的闺女,外出日本国打工已经三年,老爹老娘已经几年不见女儿的面,闺女回国也是先看看在大城市生活的大学同学,基本上没有了父母生存在矿区的概念,她的意念里,就是再在那里工作几年,就可以定居了。老家的故土,留住了故土上的人;矿区的故土,能为后代留下什么呢?故乡里的他们,似乎相对于年轻人来说,没有叶落归根的念头,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日常身上搓下来的灰不济,年年岁岁蜕下来的肤皮,即使不经意间掉下来的一根根头发,都与这块土地结缘,深深埋葬于此,深深积淀于此,深深祭天于此。
家,是个让人停泊的港湾。家的概念,最起码是有夫有妻有孩子,而现在的家不同于多少年之前,那种祥和那种和谐那种温馨,好像已经离得老远。现在的家,有点故乡红旗不倒,城里彩旗飘飘,四分五裂的气味渐浓了。男人打工的地方,是个家;父母生活的地方,是个家;妻子生活的地方,是个家。只要是家,就留有根,就得经风雨,顶烈日,渡寒暑,过时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母亲和弟弟还在老家,我和爸爸又分别住在两个单身公寓区,应该说,那个时段的家是最零碎的,家不像家,日子过得很将就。正像一首歌里唱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这些,很正常地使我联想到了近几年矿区发生的一切。
开采了半个世纪的矿井,资源几近枯竭,接续的矿井没有着落,第三产业的接力没有后劲,还算年强力壮的矿工们尤其是地面单位的职工们,不得不背起背包,打好行囊,自寻出路,踏上了外出求生的路,其中艰辛,没有经历的人,很难猜测;个中辛苦,没有亲自品尝的阅历,更难体味。
前几年,老马的孩子很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高兴之余,从事矿区治安队员的老马和在洗衣机房工作的妻子开始盘算起费用和开支。几个彻夜难眠之后,不管最后的根在哪里,先是观展眼前的生活,权衡再三,还是做出了抉择:留下妻子照顾病弱的公公,老马费心劳神总算找到了一家民企,干上了一技之长的电工。一边是不能耽搁天天忙得团团转的机械维修维护,一边是三天一小病十天一住院的老父亲,老马现实考虑最多的就是自己生活为了啥?生存为了谁?俗语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切切实实地说,不远游,又哪里来的资金支出,维持家庭开支呢!游必有方,大概就是安排好相关事项,自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在矿上生产经营还算红火时,老马为人忠厚,脾气温和,加上技术又好,领导信任,着实吸引了好多的兄弟围着他。外出打工几年,与家里的好同事好朋友联系少了,接触少了,酒话少了,过年过节回家,在大街上猛一见面,都成了陌路人。这个还不算,随着老人病情恶化,前几日还是驾鹤西行了。回家奔丧,竟找不到一个同事和好友原先的联系方式,或是手机换号,或是退休回原籍……难道,外出打工,就是亲情疏远,就是好友背离,就是关系背弃,就是欲找友情无着?打工的地方,难道是自己维持生计的第三故乡第四故乡?自己的最终归宿,应该不是这个所谓的第三故乡第四故乡,归根何处?归根第二故乡甚至是第一故乡的可能性,极大!老马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
周大新在《安魂》里说,尽管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死也就开始伴随他了,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天国之神是应该按照年龄顺序派使者来领人的,年大者先走,年小者后行……可突然间,上天把我从没想过的事情推到了我的眼前,让事情来了个颠倒……上帝,真主,基督,祖师爷,佛祖,老天爷,造物主,天国之神,你们总要给个理由吧?读这段话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黄泉路上无老少,奈何桥上骨肉分。早走与晚走,不需要解释,也没有谁包括上帝,真主,基督,祖师爷,佛祖,老天爷,造物主,天国之神,给你解释,说出一个哪怕不能说得过去的简单的应付的理由。
前几年去世的大正,着实让矿区的人们惋惜了一段时间。正当壮年的大正,为人处世圆滑,只要有人求,只要他答应,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于是乎,酒场隔三差五不断流,请托人表达慰劳之意的稀罕物应有尽有,事都办妥了,还不拖泥带水,表示谢意在情理之中。老人们经常说,除了人治人,除了人帮人,就是病治人。一次酒后,操劳过度的大正,顿觉浑身不好受,但没来得及到医院门口,就没了生命体征,脱离了肉身的累赘。可能,通过这个事件,正是应验了周大新说的,每个人的离开,某个人的走掉,是有理由的,理由之一,就是他年轻,另一个世界需要年轻的灵魂去做事情……
“经文执念未放下,梅间飞雪又一年冬夏。”半梦半醒之间,朦胧醒透之间,人生中,能有几个回合,值得一个人拾起又放下,唯有对故乡的思念、乡愁的灵透和归根何处的抉择。
我说:落叶归根,乡愁几何。我曾经做过思考的,好像。关于故乡,关于乡愁,我在一篇文字里写到:乡愁,天井里的一口水井。浅浅的,就有水源。不在家乡的时候,汩汩流水,能流到百公里开外,直接沁入心田。家乡的井水,再苦,也觉得甜。
乡愁,一棵棵梧桐树下一块块斑驳的疏影。雨水顺叶滑落,雨点落在作业本上,本子猛醒;雨滴钻入脖颈,神经一激灵。院中的那几棵梧桐树,是一棵棵长不大的树,永远长不大的。心里的梧桐树,再大,也是棵小树。
乡愁,乡音的延续,口音的延伸,乡情的拓展。乡音再苦涩、再难听、再单调,入耳了,听惯了,也动听。乡愁,呼唤乳名、珍藏乳名、互唤乳名的地方。岁月游过,乳名未泯。时光流过,乳名未改。呼唤乳名,暂时年轻了几岁;互唤乳名,热血奔涌。
归根何处,是早是晚;魂归何处,无可选择。明代的吕珅说,人“呼吸一过,万古无轮回之时;形神一离,千年无再生之我”。人是父母吃从土里长出的粮食孕育的,长成的,所以人死后,还得变成泥土,回归到土里去,要不然,既对不起土地爷,土地爷也不会答应的。这样,人,也才实现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人生轨迹。大概,没有人能改变得了这些。
有位作家说,人生就是三种状态的轮替,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哭,一会儿是哭笑不得。实际上,最为关键的,更要知晓,人的一生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笑中之事略占一二。同时,归根何处,也不是一个人平常能决定的。或许,你打的算盘只是个盘算,最终会因孩子工作地点的转移,一段姻缘的牵手,工作岗位的变化,职务擢升的机遇,而使得盘算泡汤、打算流产、清算临近。清楚地记得身边有个好友老李兄,儿子起初在矿职工医院工作,煤矿萧条那会儿,只身单影到京城打拼,几年功夫占据了像模像样的领地。之后,李兄把事前给儿子在泰(安)城购买的小高层便宜地处理掉,集中财力为孩子在京郊购房。于是,含饴弄孙的日子算是开了头。归根何处?李兄更是不敢想不去想也拿不准。
这时,我想起了前段读到的一段经文:放下你所有的收获,收回你所有的企待,忘掉你所有的失去,抛开你所有的不快。记住爱你的亲人,感激帮你的邻居,向你的朋友作揖,跪谢养你的土地。安息,将不舍扔开,把不甘丢弃,将不满消掉,把不安抹去。
既然如此,归根何处,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茫茫宇宙,青山处处,何处不埋忠骨。
归根何处,魂归何处,一切悉听自然发展之尊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