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走夏至,复苏万物,整个世界像是变换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大自然中的一切身影在变深,大自然中中树木的虬枝在变青,它们张着一瞳瞳水灵灵的眼眸在不住地观看,啊,一切都是绿油油的,生机无限。耐心等待几个季节的轮回后,这个时期,像极了一个人的青壮年年龄段,浑身充足了伺机爆发的潜能,攒够了迸发的劲儿,憋红了青春的脸膛,长成,修饰,完善……哪怕是一个不满百日的小儿,这个时候,只要打眼一看,也能看出长个了,结实了。
经受夏日热浪袭来的感受,坐在办公桌前静心地梳理近期的工作思路,恰在这时,楼下断断续续传来了阵阵刺耳的电锯声,使我不得不放下正在读的《培根随笔》……
培根在《谈真理》中说:“在上帝创世之时,最先创造的是感觉之光,其次是理智之光,最后是心智之光。从那以后,上帝在安息日的工作就是以其圣灵昭示天下。他先把光赐予混沌的物质世界,又用光照亮人间,直至今日他仍将光赐予他的子女。”读到这里,我对世间万物的感觉,尤其是对这电锯声的感知和感应,直至后来的理智和心智模式改变,是否也迎合了哲学家的思考套路,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随着这声音时响时停,距离渐行渐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办公楼前的那个我喜欢的有树的村庄,将要消失。活生生的树啊,就要驾鹤远行了。树殇,一步步逼近……
几年前,曾在当时的物业公司工作的我,可以说是眼看着这些树尺寸进步,行行成材的。当时,农村紧挨着矿区宿舍建设的商业街还没有形成规模,于是,在远离商业街百十米的一个自然村落的院墙外,勤快的老农就栽种了这拥有七八十棵规模的一大片杨树林,对比于矿区稀疏有序、点缀有节的花草树木,简直可以称作是一个有树的村庄了。有树的村庄和住人的村庄友好毗邻,绿树作屏障,挡风又阻尘,既预告风雨的来袭,又打心底展演着四季的变幻,时间一久,人们越发离不开它,离不开它们了。有生命的树和有生命的人,不同类但同心,共同演绎着这块宝地的风生水起,彰显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几年后,因为工作调整,我又来到这里----社区和物业,看着渐见成熟的树的村庄,我欣喜不已,自我感觉个人很有福气:坐在高楼办公,和树的最高端平起平坐,恰似自己每天在绿海里徜徉;抬眼即可望见这片身着绿军装的树林使者,心情便是异常的开朗,思考也异常的灵透。
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曾说:“站在岸边远眺海面上颠簸的航船是愉快的;站在城堡的窗前观看下面的战争及其种种激烈的场面也是愉快的;但没有任何事能比站在真理的高峰----一座凌驾于世间一切峰峦、空气永远清新自然的山峰之上,俯望尘世间种种谬误和徘徊、迷障和风雨,更令人愉快的!”品读这篇文字之前的半个钟头,我就站在办公楼五楼的玻璃窗前,静静地体味诗人的文字。看着这树,我却愉快不起来!我在不住地寻思:我的愉快哪里去了?看着这树的村庄,站在与树庄持平的高度,享受空气永远清新自然的待遇,我的愉快跑哪里了?
看过多篇文字,都在说:树,是有灵性的,有神性的,与万物接壤接触,由此才有了生生不息。贾平凹老师在《怀念陈忠实》里写道:“正如有哲人说过,在这个宇宙里,生命是不息的,当每一个人的一世进入其中,它就活在了整体,活在了无限……”树们,大概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人,不如树龄长,因为树的成长过程不需要思和想,甚至争和斗,自然少了一些精力的羁绊,利益的调整,地产房产的诱惑,以及病弱体羸的治疗……树,能熬好几代人,前提自然是没有天灾人祸;而人,却不能。所以说,人,能活成一棵树,便是不小的造化。树,年岁长了,积攒了见识,历练了风雪,如果没有有意的无端伤害,它会保佑附近的人们幸福安康。我所在的矿,工业广场就有几棵针叶松,高过三层楼,面积已经有容纳千人俱乐部那么广,每年的落叶够几个村子的村民养花的肥料了,深得人们喜爱。矿山生存半个世纪了,广场几经改造,这几棵针叶松一直健康活着,被老矿工们亲切称为常青树、富贵树。
与煤矿当地的老百姓结识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已经成了人类朋友的树,总也免不了年纪轻轻即遭屠戮的命运。我想,用不了几日,楼前这片树林将变成空旷的了,就像我曾经抬眼看去的秋日的苍穹。看得近了,地面会是光秃秃的,即使亮堂了;看得远了,却是没有了忧虑。是我的眼光发生了质变,还是我不愿意去想,更不是不愿意去揣摩。
前段,写过一篇散文----不眠的布谷在夜的上空盘旋。文中提到树上飞的鸟儿:“《圣经》创世纪里记载的“第五天”,“雀鸟要多生在地上”,造就了鸟儿。世界上众多的鸟儿,“各从其类”,像每一个人一样,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的任务,在饱食的情况下,或者像布谷鸟的鸣叫引得人类重视,或者像孔雀一样被人类欣赏,或者像麻雀斑鸠那样当作美食奉献给人类,或者像荆棘鸟一样以攀援荆棘树、扎破身子、换得动听的叫声一样……布谷鸟,自有它满意的生活方式,人类,却是不同,人类总不会只是生活在悲凉之中,同时又运筹于颠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吧” 。这个时候,再来细读这段文字,联想到栖息于树的这些鸟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树倒了,那鸟儿们原来筑建的家会挪移去哪里?它们该怎样面对恐惧的黑黑的夜?它们将如何看待人类的作为?我的心在哀痛!
记得在老家读书时,周末是愉快的,不只是因为村东头有成片的杨树林柳树林。放学了,能到那里痛快地玩它整个上午,做游戏,过家家……那些东西,虽然离开家乡已经三十多年了,回忆起来,影像至今不忘,梦里依旧香甜。家乡庭院里独株的石榴树大槐树、三两结合的梧桐树,真像还没有婚嫁的孩子,个个身家自由却孤独伶仃,没有爹娘为自己遮风挡雨,更体验不到树木大家庭的温暖,它,它们,个个心中怀想,等待着适合的人家来领养,也期盼着钟情的人儿来牵手,更期冀归入大家庭的怀抱。退一步讲,即使它自己活腻歪了以身赴死,或者是因为碍手碍脚被人清除,是没有人或者是树来帮它的,也不会有人或者是树前来吊唁,一条树的命作了终结,不可能引起大多数树的注意和怀想,因为独株的树没有家,走了也就走了。而村东头的有杨树柳树的地方,村西头那有槐树梧桐树的地方,可以称作“家和树圆”的村庄了。老一辈的人经常说,有树的地方是好地方,有树的地方风水好。奶奶健在时就说,风水风水,没有树看不见风,树多了,才有风,要不,风水也是不完整的。在老家,老树倒了,需要立马栽上小树重新点燃灵气,补补神气,自然地,一茬的新树应时而生,虽然相对而言,这神气比原先慢了半拍。树的村庄里,即是有兄弟姐妹,有街坊邻居,一方来风,四面蠕动。树的村庄里,杨树柳树槐树梧桐树等等,姓氏虽不同,语言却相通,它们之间相互说着人类不能破译的悄悄话、缠绵语、知心话,相互鼓励成长,互相呵护长成,幸福极了,幸运极了!
年少时,与树的村庄接触,大都是因为捡柴火串树叶,一些老的树枝、干枯的树枝,自然落体般依偎在树的周围,你不来,它不走;你要带走,它就跟你走,顺从极了,听话极了,大概因为它们是情愿的,是不带任何要求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吧。
树,是人类的好朋友,是人类的异族朋友。树,能决定其自生,一棵高大的已经枯死的树,从根部发芽就能延续生命,一个时段之后你会发现,它的根部冒出新芽,或者替代原有的树木,这应该是新的轮回新的再生;它却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赴死,就像前几日狂风暴雨下的树,或拦腰折断,或连根拔起,不仅仅是源于人类对它们不尊重、埋藏的根基浅,更有大自然对树木的不屑一顾,生性摧残,还有,眼下的这片有树的、大多数的树木已经六层楼高的树的村庄。
树的哀痛,我是有亲身所见的。在物资供应部门工作时,经常采购一些木材,其中不乏鲜活的柳木杨木。供应商运来的成段的成品木材里,青郁郁的表皮还散发着鲜浓的味道,当时的我就想,终究是杨树柳树,并且已经被截断成段,不会活很久了,更不会像沙漠里的神奇树木----胡杨:生存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凭借我现有的知识,我失算了!通过这件事也让我切切实实认识了它的极强生命力。个把月后,我再到木场看那些杨木柳木,一番景象叫人惊奇。只见成段的木材上,不规则地长出了绿芽和枝叶,挺拔而娇嫩,这一抹绿,是它生命力的再现,它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有“本”在,就有成长的理由。
树,成片的树木,在我们的周遭越来越少了。前几日去一个地方考察,顺便到了一处公园,阳光曝晒的时刻,找一块阴凉地更是不易,最后坐在了一个歇息的地方,打眼一看,树墩、树体、枝叶,都是水泥制作的,确实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这算是一种怀古,更是刺痛了游者的心。有人会说,树,只要成材了,生命就到了尽头,就是自个的一个结局,好像那些猪呀羊呀什么的,生来就是被人类蚕食一样,似乎觉得已经再正常不过了。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他也认为,喂养鸡猪狗,用来杀了吃肉,很正常。而树的不同之处,便是对自然的影响,对空气的改善,对人类生活的调节,包括对生存质量生态环境的辅佐。
都怪它,树,它不会说话,要不就是我们听不懂、听不明白、听不出来它的话,甚至是某个动作表达的含义。面对即将被杀戮的情景,要是会说话,它至少会哼哼唧唧,也许会吆五喝六,更有可能会控诉控告……
我为一个有树的村庄在消失而哀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