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即墨西北的一个极普通的小乡村里,村子倒不大,百十户人家,各家各户都是三间瓦房加一个独立的小院,码的整整齐齐,中间隔出数米胡同供人穿行,一条中心街像楚河汉界,将村子分为南北两半,村委会就在这条中心街上。这里远离都市的喧嚣,环境却极好,绿树掩映,鸡鸭成群,出了村就一马平川,映入眼帘的就是肥沃的黑土地。小时候,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到东面有座山的轮廓,村里人都叫它马山,看起来不远,却总也走不到头。
还记得小时,村里人的日常简单而平凡,基本都是围绕着农业生产展开的,小麦、玉米、花生是这里主要的农作物,一年的光景,除了冰天雪地的冬季,他们几乎都是在跟时间赛跑,一到农忙季节,村里人就整日泡在地里,从早忙到晚,他们常说粮食收回屋里的才叫粮食,烂在地里的不叫粮食。那时的农民,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勤劳是他们的本色,土地不亏待人,只要你足够勤劳,就会得到它的馈赠。
那时的冬天也冷,雪也下得勤,屋檐上,草垛上,全挂满了雪,银装素裹,白天闪闪的,夜里泛着微光,独自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胡同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灌进了耳朵里,像是母亲的叮嘱。男人们起的早,会拿把笤箸,将下了一夜的雪扫出一条黑黑的小路,碰到路人也会互相寒暄几声,我那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了他们的言语,却不知道那就是乡音。小孩子穿着棉衣、棉裤、棉手套、棉帽子、棉鞋,看起来很臃肿,走路做事也很笨拙,但那是一个不讲究身材的年代,谁会在意?
但我们小孩儿盼的最多的还是过年,过年就有新衣服穿,有鸡鸭鱼肉各色饼干罐头吃,有各式各样的炮仗点,还有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凑在一起玩,表兄妹都在不同的村,一年中见不了几次的。我依稀记得,姥姥家可热闹了,她家的门楼朝南,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胡同,那时小姨还没出嫁,在姥姥家门楼下,我们一人端着一碗水饺,小姨一次次将肉馅夹到了我的碗里,我却不知道那就是乡情,如今姥爷和姥姥都不在了,表兄妹也各自成家,难得一见,而小姨也早已做了姥姥。人的味蕾从一出生便有了记忆,小时候接触的食物和人,即使相隔万水千山,却再也忘不了。
这似乎是我儿时记忆的全部了。我在村里一直长到了十六岁到外地上高中为止,回村的时间就渐少了,十六年的时间,说短也短,却占据了我生命中记忆的大部分,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成为我生命中永远难以割舍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我对它的记忆不仅没有褪去,反而愈加清晰起来。我们村子虽小,却走出去了不少能人,他们从事着各行各业,就像一粒粒种子,散在了北疆南国,他们也很少回村,有的我见过,有的听长辈们说过,但不管怎样,他们的故事,无不在激励着一代代的后辈们奋力学习,走出村子,走向全国。每年不多次的带孩子们回家,母亲会挽起袖子问我:“儿呀,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我说:“我啥也不想,就馋你包的素馅水饺。”母亲包的水饺馅多皮厚,在我看来,远比超市里卖的速冻水饺好吃的多,我说的是真心话,大肉大鱼也吃了不少,却越来越思念起儿时的那一口吃食。母亲听后很高兴,择菜、和面,这是她最后能为我做的,我撸起袖子来帮忙,两个人围着一个面板,一个擀皮,一个包,母亲说:“小时候经常给你糖吃的那个叔没了。”我停止了擀皮,吃了一惊,道:“怎么可能,他岁数还没有你大。”母亲倒是很看得开,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人年龄一大,毛病就会时不时的冒出来,过一天得一天吧。”我一阵感伤,昔日的故乡对我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回想以前,村子的胡同里,大街上,门楼下,经常会看到那些小脚老太太坐个铺垫,戴着老花镜,面前摆着个小篓和一叠衣服,小篓里装满了式样奇特、五彩斑斓的碎布,各色线头、大小针头、指头扣,一针一线在缝衣服,她们大多满头白发,满眼慈祥,起来走路,也拄着拐杖,挪动着小脚,一颤一颤的。老头则戴着老旧棉帽,抄着手,蹲到南墙根上晒太阳,聊着天,人多的时候还下着一种叫五虎的网格棋。这些个老人,悄无声息地一个个逝去了,就像一片片黄叶默默落下,最终归入泥土,想要再见到他们,已经不能够了。
儿时的玩伴大多在城里买了房,也很少回村,听说我回来了,在县城专门为我置办了一桌水酒,我不能辜负了他们的盛情,父亲就骑着电动三轮车,载我去镇上汽车站赶回城的公交车。一路上,我看到地块荒了,问父亲:“怎么地都荒了?”父亲回答的也简单,说:“没人种了,所以就荒了呗。”地白白荒着,在老一辈的人眼里这简直是败家子的表现,是绝不能容忍的,但转念一想,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嫌累不想种地,而是城里能够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更舒适的就业和生活,他们都去了城里,年龄大的却选择留守,但他们都老了,干不动了,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已经很难回头了。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我蓦然发现,以前撑起这个家,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老了,心中却不知道还能为他多做些什么,不禁慨叹时间无情,岁月无意,它如同河中流水,将一切的一切都带走,再也寻不回来了。
坐着乡间的大巴,辗转来到约定的地点。此时天已擦黑,大家握手寒暄,尽叙相思之情,他们身材多已发福,越显老成,但儿时的模样还在,儿时的那种亲近感还在,我们一个老师也被请来上座,那个时候他还年轻,现在头上却夹杂着银丝,我们依然如儿时般恭敬,他却极尽谦卑。酒过三巡,食割五味,我起身告辞,玩伴们极力挽留,说道:“在城里住一晚,明日回村也不迟。”我念及家中的父母,执意告辞,玩伴也不再强求,我连夜赶回了村里,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心也踏实了许多。早晨被窗外乡亲们早起的寒暄声惊醒,一如我儿时的情景重现,时空仿佛又将我拽了回去,可我知道那个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有时候也在疑惑,如果回到以前那样简单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饭,儿孙满怀,也不失为人生的一种选择。
人生匆匆,恍若昨日,居高怀远,追忆往昔,儿时的一房一瓦、一草一木还悠悠在目,除了从那发黄的旧照片还可窥视一二,现实中却如雪花落水般难觅踪迹,纵使还存在的,终也破败不堪,就连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也因年月久远,枝干开始干枯腐朽,以前乘车去远方,都是大包小包站在它的福荫下,等待着公交车的驶临,如今它却像是谁家的老人,伸展着双臂在村口默默地守望,一直期盼着,期盼着外出游子们归来的身影,有他在,我觉得我们还是这儿的人,他不在了,我们的回乡之路又在哪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古往今来,对乡愁的追思一直都未曾改变,那是我们的人生开始的地方。人常说时间抓不住,留不了,却能深深地嵌入我们记忆中,各中体会,因人而异,大都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君主死社稷,游子悲故乡”,我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我怕某一天,我会将这一切永远的淡忘,作为改革开放之后出生的一代人,几乎亲身体验了生活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却越来越有种叶落归根的想法。每次回村,对于村里老的 “物件”,我或驻足,或抚摸,我知道我怀念的不是这个物件本身,而是那上面还残留的童年记忆,那些天,那些事,那些人。
昨夜我又梦到了故乡,梦到了母亲虾弓着身躯,站在村口,眺望着远方,眼泪又止不住的留下来,沾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