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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莳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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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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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颦

《夏颦》

“回来了?”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却神采奕奕的男人打量着我,用欣喜和略带审视的目光。

“嗯。”我将行李拉过角落,从中取出一只书袋,放到桌上,朝他的方向摆了摆。

“嘿!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忘记我。”他展露笑容,拉动起脸庞上菱角分明的轮廓。他搓着手来到桌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着一双粗糙的手在一册册书的封边上揉抚迂回,书都是未拆封的,白炽灯下闪出动人的光泽。相比下那双饱经海风侵蚀的手,倒更令人加深了对其主人的“劳工”的先决印象。

这确实是双劳工的手。历经岁月打磨,四处生长着茧。岁月打磨很多手。有些手经此愈发纤细莹白,赋予金表、珠环更高值的色彩;有些手则愈发晦暗,暂存着无处安置的疲惫,和无人问津的悲哀。那双手无疑属于后者。

手的主人片刻便检阅完毕,从中抽出一本白色封皮的书。是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你还看这种书?”我略有被惊诧到。我以为最顶上的那本斯蒂芬·金的《荒原》才是他的首选。

“怎么了?只许你们大学生读这类书?我告诉你,这纪德我也认得的!还有萨特、普鲁斯特、荷尔德林......将来我也要在香榭丽舍和奥斯曼大街走上那么一遭!”他神气活现地声讨着,轻盈的眉毛一挑一挑,视线却从未离开过书面,且用双手轻轻翻摆。

我哑然失笑,这一个个洋气的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像是清朝的某个土地主认真宣读《共产党宣言》的誓言。“荷尔德林是德国人,写诗的,不该分在你这个类别。”

他塞了嘴,旋即摆摆手道:“别管那么多!话说你小子去北方那边游逛,倒变得俊气了不少。给我说说,上次追你那妞......”

“阿宾!阿宾!哪去了?”边角少颗母钉快给找来!”我爸浑厚的男音从窗外传来。

“呀!误事了!改天再给你说,溜了先。”他匆匆把挑选出来的那本《窄门》用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块边角料包的布子,灵巧地包好,而后看了我一眼,跑出门去。

“明天下午吧!老时间我在维多利亚港等你!”门后飘摇着他的声音。

盯着桌上余下的那一册册书看了片刻,我也推出门去,外边街道金波粼粼,人语喧杂,家旁杂货铺已放工,学生三五成群,笑闹着回家,拖拉下长长的影子。路边大排档开始摆上小摊,炒菜和海鲜的味道随风蔓延。生活气息飘荡在美满的暮色里。

“还是防城港好。”我看着鸟儿挥动翅膀,几度盘旋,最后飞往不远处那片海的所在。是潮声把他们呼唤吧。

“黄金在空中舞蹈”——再绝妙不过的诗行。


也许是同一片暮色。阿宾坐在渔船上,敞开的书页染晕着霞光,海水不知疲倦地来回顶托着这只船舶,像要催促它陪着它玩耍,或是去向某个远方。

“维多利亚港”实际上只是一处海浪相对平缓的泊船岸边,岸上只有简易搭建的小屋。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这个地方,从哪找来的这个称名。

“这里谁帮你看船啊,停在船集区不好吗,离渔区也近,人们热热闹闹地一起出海。”也曾这样劝过他,不过始终无济于事。

我轻车驾熟,一番攀越上船,坐在了他身边。

“来了?”等我看完这段。他不抬眼皮,空出手往旁边一抓,给我递上一瓶可乐。

我靠在沿板上,闭上眼,随船静静摇晃。大海是最适合人类所有年龄的秋千。


渔船“呜呜”地发动了,他开到稍微远离岸边的海域——这种远离的判定标准取决于我爸是否有可能看到,然后将掌舵让给我,自己坐在船尾,换我给蓝色汪洋划出白色的痕迹。

我驾驶着这艘有些老旧的船,像以往那般。它大抵也算是我的伙伴。海面一望无际,只有我们行步其中 ,除引擎声和潮声外不闻任何,此刻似乎连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都孤独得令人发省。

太辽阔了,好像即使指定某个方向一往无前,也何处都抵达不了。

但我异常安心。想必他也是。我们能和自然组成宁静。


“喂!你觉得那本书里说的,纪德舅舅家后院的那片花园,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意犹未尽地远望地平线处夕阳沉落,这时船尾传来他的吼声,突兀而莫名。

“应该存在过!那本书不是用纪实笔法写的吗!写进去的应该都存在过!”我也大声回应。大概只有这样才能略微与海风作讯息传递上的抗衡。

仓促间我也不知道他指的什么,《窄门》是我在高二就读过的书。调动印象需要时间。

“那花园真美啊。即使难以触及,让人知道世上还有着这么个场所,也是种慰籍吧。就像旅行杂志上的很多很多远方。你从未去过其中任何一处,但你只知道它们的存在,就觉得有生活下去的力气。”

我别过头去,看向这个被大海包围的男人。他只给我显出背影,海风狂乱地拨弄他廉价的褐色衣衫。他的手中叼了跟烟,雾气还未聚成便已被吹散。此刻的海已变得昏暗,像他的肤色。四周也不再是明亮澄净,海面只在船灯下展露出一小部分,和他的心事一起变得陌生。

我放慢了速度,以便能听见他的问答。

“之前追你那妞怎么样了?我真觉得不错,热心、真性情。”这是他典型的议论式腔调,好像用这种腔调世界就能更频繁地注意到他。“寒假那会她不是还跟你来这边住过一段时间?要我说,一个女孩子如果对你没感觉,不会跟你走那么远。”

“人家之前是拉我搞创作......她很厉害的,现在在某个知名编辑部实习呢。估计早有男朋友了。”

“那是你当初倔得跟牛似的!说什么‘我不想写我不从本质上区热爱的东西’,欸,都可以和尼采住同间病房了。年轻的时候也有女孩子追我,她们最需要什么,我懂。安全感。你不给女孩子一点回应她们上哪找安全感?”我想象着他撇嘴的表情。

年轻的时候。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但这种略显悲哀的、过去式的说辞,经由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之口,是否显得操之过急?

我刚想就这个反驳,却想到了他的手。话语一时又凝噎。

“我啊,生下来就不讨人喜欢。所以是生父生母都没见着的。念书也不上心,总以为日子深长,荒废了大把时光。初中还没读完就出社会摸爬滚打了。现在也没混成什么样子。其实我知道你也讨厌学校,讨厌念课本,觉得那些玩意消磨人。但幸好你比我聪明。”

“你受过高等教育,今后也会领受更多更好的教育,你比我更有机会和能力在巴黎的街头上闲逛,神采飞扬。穿着哪件来自某位知名设计师的衣服,在雨中点上一只烟,时尚的女孩们都看向你。啧,神气!”

“而我一辈子只会干这个。懂吧。我用谷歌计量过从防城港这到奥斯曼大街的距离,计算过要路过几个国家,越过几条河流,但那绝不只是一串数字。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除这座海滨小城外能接纳我的地方吗?我和它是否会一见如故?我的灵魂是否愿意在那里驻足?普鲁斯特大概不会欢迎我这样疲惫不堪的人参观他的故居吧。”

“所以说啊,赚钱始终是小事'。”他用船沿掐灭了烟头,丢入随身的垃圾袋中,而后走到我身边,示意我让出舵盘。“这时候圣地亚哥会说:‘已经能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让我来开吧。”

我让出位置,这期间我始终一言不发。他说得很慢,但每一次的停顿都恰到好处,在我每每想开口的瞬间又自顾自地继续话语。那些问题作为我也无法回答。

“要是哪天我突然也想去巴黎的话,会叫上你。”有股莫名的情感在我内心翻涌,而后编织成此句。

他听罢笑了笑,无法捕捉其意味,船靠近了岸边。


后来我才觉得,那些话是给海说的。我只顺带是个无能为力的听众。只不过海可以毫无顾虑地将它们沉没,它听过的秘密太多。而我将其归到了记忆深处。


暑假看似漫长,但水虽缓,也始终在流逝。阿宾时不时会来家里帮工,更多的时候则出海打鱼,终日奔劳,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疲惫不堪,和我也少有交集。那发生在异国的、遥远的故事,已听不见他说起。

我有时待在家里读弗罗斯特的诗,有时会带着相机出门,穿梭于这座小城的僻道巷间。那里是时间的夹缝。时代的旧迹被安置在那里。我知道这座城市并不是困住我一辈子的地方。我的未来多元且明媚,可以在雨林带建户,或于寒冷的北欧成家。我始终让自己的执着保持动态的流变。这让我得以用艺术的心情欣赏每一处陈旧的角落。但有些人不同。有些人要负责组成那些陈旧的角落,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从此不再游寻,直至终老。

我们都活过,但要么活得透明,要么活得不甚清晰。


临近开学。是一个明朗的星期日下午,我想找阿宾出海。而当我走到他家,那栋散落着广告纸和灰尘的楼居第一层时,却看见有着一张张陌生脸庞的人们在其中进进出出。他们和阿宾一样肤色黝黑,一样的壮实却疲惫。

阿宾走了,准确地说是失踪了。一有好几天,渔店的老板联系不上他。老板总在他那进平价的鲜鱼。派人搜寻,屋里主人早已不知归去。有人还在离“维多利亚港”四五海里的地方找到了他那艘渔船。它这样像个在人流中走失的孩子多久了?于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孤立无援。

说来奇怪,他那么喜欢给身边的东西起旁边人看来不贴合的洋名,那艘船却一直没得到他的注释。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了。

父亲把那本写有一座安静宁和的花园的书交给我,说是在船上发现的。封皮还散发着初次交付于那个人时曾闪耀的光泽。书签夹在总页的三分之二处,他还是没能看完。我把它放进了行李。这本书的作者曾认真地活过,并且为此倾尽了所有德行。

过后我去“维多利亚港”,任潮水漫过脚踝。今后不缺人予我等待,大概也不缺船供我出海。然而当我面对涨潮的大海时,总会想到那天,那个男人说给我面前这片汪洋的,关于“距离”的命题。他疲惫不堪,粗黑的手指夹着烟卷。

我说过我有可能带他去巴黎,却没想过他等不等我。这样一来我似乎失去了那坐落在西方的、遥远的城市于我的意义。

我回到了大学。阿宾的离去还不至于让我无法继续学业。有天出门和舍友吃饭,回去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和舍友都没带伞,找了路边一处屋檐避雨,端详这条繁华的夜街人来人去。成都最好看的确实不是阳光明媚时的样子。

不知何时,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径直走向我们,步履稳健,身板平直,我下意识地站起身。

而他只同我擦肩而过,留下缭绕的烟雾。其间瞥得他的手腕纤细莹白,别有一块劳力士表。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直至其消逝在尽头转角。


或者他早已于我先到达。也许永远不,也许多年以后,我漫步在奥斯曼大街上,看见有一位旅人衣着洒脱,神采奕奕,他在雨中点上一只烟,时尚的女孩们都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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