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
孔帆升
秋天来临之后,山岭矮了一些,田野都低了下去。或者说,当天空日见高远时,仰仗他的大地便安静了下来,只在心里深蕴着新的念想。
抬眼看,那些繁茂生长过的庄稼早已深藏不露,向天的愿望变成俯伏大地的温存。有一些仍然凌寒而生,小白菜、菠菜、萝卜、菜苔,都贴着地皮生长,不事张扬地葱绿,有小家碧玉的生动。一些事物还会在霜降后继续矮下去,甚至钻进洞穴与大地互相取暖。
我感觉这个季节是从风开始的。风一遍遍疏理羽毛,轻轻地梳,慢慢地理,偶尔下了力气扯那么一下,大地就日见稀朗,星星反而在乡下的天空里更其繁密。成群的鸟儿一阵风一阵风地飞,像风搅起的一大团叶子,纷纷扑向电线上、阳台里、刚刚干了湿露的枝上,或是扬起浮土的地面。这些最先感知物侯的精灵,不断把自然界信息送过来。
风
这是入住城郊以来遇到首场风。
呼啸的风在闪电闪耀了好久,在不用雷电助威的情形下,开始横扫天下。窗外充弥着可怕的呜呜声,楼下宛如大海掀波,一个潮头推向另一个潮头,似巨浪遇阻,发出阵阵嘭彭的响声。次日听说是下了大雨了,但当时我只听到风声,风掩没了一切,雨被风压得抬不起头,一晃就无声无息不见踪影。
从傍晚到深夜,这场风兴致极高。星星是早隐迹了,娇情的虫类也集体沉默,只有学校的钟声在提醒人:在这风声鹤唳的突袭中,尚且有学生潜心于求知。外面再大风雨与险恶,在知识与理想面前是何其无足轻重。有父母亲人遮风挡雨,且丢掉外界一切不明的诱惑与威胁好了!
一早醒来,天空乌蒙蒙的,四野绿的树、草,枯的玉米杆与烧焦的丝茅点缀得错落有致,袖珍得恰如其分的丘陵,有种洗礼后的清净。窗下树枝还在摇动,室内兰草亦生动着墨绿的生意。处暑了。清风涤人脸,一季的汗涔,浑身的躁热,在一场由凄厉而转温婉的风中,把人接入了秋季。于是我坐定书房,有了重回书香的幸福。
书伴几十年,也只有如今才真正拥有了它自己的圣洁与温馨。有了古色古香的书柜,明净的橱窗,文人书画,还有圣祖孔子大幅拓印墨像。一些失散的文集终于合家团聚,各类文字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最主要的是,在我能够静下来的时候,书与书房不会再寂寞杂乱与肮脏。
独选了“静水深流”挂于墙上,并由此而给书房取名:静深阁。此处远离县城中心,可谓清静;处于乡村之隅,可谓深;四处通透任风行,可谓流畅;有几处水塘波光潋滟,可谓闲情逸致,正好求得心静神闲,读闲书,抒闲情,道闲话。可安于闲适,不闻窗外风云也。
有了这场风,不会再热,即便不,那也是踏入秋的门坎,又可赏红叶,闻桂香,赏菊品桔,在山水间徜徉了。
友人送来海芋、龙须兰、太阳花、绿萝、万年青,生动了小空间。清爽的空气里弥漫了平静之美。花草是长住客人,得培土栽植好,于是在秋风中干起活来。我相信这是风给的兴致与力量,倘不是这份凉爽,如何有栽花之意?
晨
清晨的田野,有露在草叶上,传递秋来的喜讯。
有风轻轻地赶来问候,人们星一样点缀于山坡与田舍上。有人在挖地,有人挑水浇苗,有人打垱等着雨来栽种,有人蹲着割黄豆,有人在焚浇秸杆,一幅并不繁忙的闲耕景象。每个人的时令感觉不相同,节拍音符不同,织在一起却成了最和谐的劳动乐章。
这就是秋天,收着又种着,秋实,且萌发着播种的喜悦。酷暑后,生活终于迎来了金黄的缓慢的色彩,它令人自如地与自然相处,无关冷热。人人都无需借助空调躲在室内抵制天气,在生活之余回归土地的人们,在意的是活动活动手脚,不关心有无收成。只把每一套工序做好,做实,尽到力则行。不薄土地,土地也会让人欣悦地欣赏到馈赠。
此时,牛有的吃草,有的卧着反刍。一只牛不知在何处拖长声调地哞,一声连着一声,搞不清要表达怎样的情感。没有呼应,没有谁在意,当然也没人去干涉一条牛内心发出的声音。真是寂寞孤单。想起七岁小孙子问我“可怜”与“可爱”的区别,我打比方告诉他,仍然觉得未必恰当。孙说看到牛运到市场将被杀,那叫可怜。此时我心里泛起的是酸楚,牛的可怜不是忙碌一生最后被主人杀掉,而是没人惜它,懂它,应它,理它。哪怕短暂地听它哞几声,让它静静地、憨憨地盯着看一会。
牛在野地里站着,暂时不用干农活,但它要驱赶蚊蝇进攻,手全用在土地上抽不出来,只好拿长长的尾巴开刷。左甩甩右甩甩,不停地划着圈圈,甩出潇洒好看的弧度。我测算不出它的规律。
乡村里房子变了,人变了,秩序也变了。只有土地与牛没变。只要有土地,有山林树木,有田野,那种朴实、悠闲的生活方式便不会消失。好在乡村河流也没怎么变,山脉仍是纵横交错层次纷呈,传统深深地扎着根。这样,人还有“唯斯人吾何以归”之慨。
只要人去耕耘,生活便有另一种风味。
雨
秋夜,虫鸣。当一切都安静下来,虫蚁也有了兴致发声,为人的睡眠伴奏。只有人类变得安逸,世界才会如此和谐,那些弱势者才能情不自禁地吟唱。比如清晨的田野那一声牛的长哞,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把心中压抑久的沉闷释放出来。比如最先醒来的鸟儿,优扬清脆的呼叫透着满心的欢悦。
有一年闻到桂花香正是中秋,巧合?抑或是中秋前几天未出户外,一出门恰是月明桂香?
这境遇正应了“花好月圆”与“良辰美景”。这样的人生际遇能遇上几回呢?太难了。有了好气候,还要好机缘,有好机缘也要好心情,有那么点自在闲适,才好融入进自然的厚赠。空旷。空旷的天空,空旷的视野,空旷的清风。是的,是空旷营造了这份静美。
日子零零碎碎,有着百般的无奈与烦杂,亲爱的,你能抽身事外,倾空心胸装进香月否?入秋以来第一场雨,在睡后敲窗而至,这样的细雨带有甜美的润意,是要给甘渴的庄稼与花草一个柔和的抚慰。
雨是有养份的,花草沾上它就缓过神来。水肥水肥,有水才肥。没有这丝丝缕缕飘洒而下的雨,没有这深入凡尘脱离高端富贵的毅然,如何有花草树木与庄稼的如常生长更替,如何有香花与收获的美味佳肴?
一早,我便将室內花草端入雨中,让它们接受来自天外的垂爱,以便活得更精神。雨一浇,那被晒得叶卷叶枯的植物,又返青了,神气了,又可盎然与蜂蝶为伍,静默而自如地与阳光和风雨相亲相爱了。望着微雨后抖擞精神的一丛灌木,我有种医者救患的欣慰,因为在它渴急时被我发现,及时灌了水。它像患者打了能量,从病歪歪中恢复了体能,又充满了生活的信心。
我站在窗前,见微雨的校园操场上军训的学生们,孔武有力地踏步,并铿锵着一二三四的口令,感觉有巨大的动力,在微凉中输给我精神能量。集体发声,这是多么震撼的发声,中气十足,信心满满,从丹田升起冲破云天。许多年后,走出校园分散在社会各处的他们,面临社会种种现象与人生诸多问题,也会找到同伴,找到相同际遇者的唱和与声援吗?我想着这个问题,有点淡淡忧虑。这时候,学生们有的在草坪就地歇息,有的趁雨湿土软在拔除杂草,用那带土的草去撩同伴玩。此刻,他们是多么轻松愉悦,忘了课业沉重与生活的窘迫。那些拔掉的草,是长错了地方的草,狗尾巴、丝茅,还有叫不出名的,在风雨催生下四处旺盛着的野草。它们今年站错地方,明年或许回到原本的大本营,在山野,坑沿,地头,河谷,路边 ,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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