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外吹来
孔帆升
涉过千山万水的风,起初肯定有些暴躁猛烈,或是如雷霆万钧,长途奔突之后,就再也称不起英雄汉了。许多人村人都这样,青壮年时,要有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歹有多天,针过不得眼过不得,到了后来,变为强弩之末,平平和和,好了起来,好得令人疑心有什么虚假与企图。其实到后来,你所见到的是,他居然就真的好了,没来由地好了。
我不了解风的前世今生,但我非常熟悉且受用这山风。江之南,山之腹,无论东南西北风按着季节纷呈而来,我都能感觉到它的温和。即便冬天刮来的北风,冷是冷了点,却没有任何呼啸与狂飙的踪影。风带走了枯树与风烛之人,又送来许多新的生命。
风来到村湾时,如憨厚木讷的庄稼汉,不赶鸡不吃糯,稍稍的来稍稍的去,连一粒尘土都舍不得带走,偶尔蹭到果粒与沙尘,它都要抖落在瓦楞、石阶、池塘、山岩,或是一丛茅叶与树林里。所以沃土也是与山和风的完美交合,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有关的,它们处久了,就成了最好的近邻,互相照应,走多远都放得落心。
东西走向,两山夹出个鱼形的村落,这是我的出生地。风贴着树丛叶片,从身旁要紧不慢地走着,走过田畻,迈过沟坎,转了那么一两个山嘴,很自然地与整个村庄融在一起。它吹呀吹,吹出嫩芽,吹出花蕾,吹出穗叶,吹熟了庄稼,吹红了姑娘小伙的脸,吹平了老人的皱纹,正儿八经地进了农家院内。于是,满屋子的丰收喜悦,弥漫在村庄里,人走路也步步生风了。于是,一座村庄宁静安然得人想沉入梦中。
清明节,我照例去拜山,疲累中在房檐下打起瞌睡。蒙胧中有人在叫,孩童应了,叫的没听到,应的却声声照应,声音由远而近。突然插进去几声狗吠,不一会又是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有轻轻的脚步声从身旁走了过去。这就是风在给我休眠的大脑传递各种信息,在把我往深度睡眠推。张开眼时,有风拂面,对面的木门是半关着的,风稍微用点力就可刮开,或是弄出声响,可是它偏偏拘束不已,踌躇不前。自卑,拘谨,犹豫,徘徊,好难为情呀。走过来一个脚夫,牛高马头的人说话侧耳都听不见,走路听不到脚板声,缩头缩脑了的。我搞不清楚为什么风也跟人一样,明明自己想什么,却不好直接表达,远远地蹓跶着,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风,为么不直入居室,想进去就进去,想上楼就上楼,硬要蹉躇在外边?一些五大三粗半句书没有的男子,做起事来牵不长拨不断,村里这样的人还足有十几个,好些光明正大的事,弄得如做贼一样紧张兮兮,那些顺理成章的事儿,变得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多年后我问年长又知书达礼的丙子叔,这是为什么?他说:人面子薄,在乎的是别人的想法。
少年人长高后,那些庄稼汉一个个矮了下去,风似乎还是那么年轻清新,在身前身后抚慰。有一些寂寞与沧桑,被风带走了。那些山外来的风,不晓得经历过多少大江大河,领略过皇宫天庭的华贵,一入山腹竟然低调沉静得宛如空气。风到窗户时,窗纸那么薄,小孩轻点手指就要破,然而此时窗户发出几声反应,风就被撵走了。风轻轻地来到门口,我只听到呼吸的声息,像一个小孩,拿了把小扇子在大汗淋漓的大人身旁,稍然而驻,挥动扇叶,清凉传遍了周身。它很少登堂入室去的。多少年后,我算认同了山村对人与事物的潜移默化,它的影响无处不在,连风都被驯得服服贴贴。
草懂风的情怀,能及时感应相通,扭一下腰身示意,风与草就算交过心的朋友,生死都不相忘。草枯了,风就一次次送来问候,直到它返青发绿,葱昽一片。天气渐暖,怒放的花儿在青春焕发之后,孕育着自己的希望。风扯开了阴云,涤掉了枯黄,山里一切都变得开阔起来。植物都在向上,山长高了,天空有了轻松的笑容,河水灵动了起来,山色抹去呆滞从失血中缓了过来,满血繁旺。连鸟儿都变得深情了。风把春天的花吹落,一片一片的金黄,素白,桃红。那是油菜,桃李,还有众多的春发夏收植物,它们的爱情成熟了,需要一些传递,比如密蜂忙不过来,招来风为它代劳。
春风又绿江南岸。春风把山野河库都染得生动了,叫醒了草木适时萌发,还忍不住推波助澜,在风光无限柔美的时刻,收走了那渐迷游人眼的花魂。那便是告知山人,踏实的日子已迎面走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想,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那些花呀草呀,树呀木呀,难道不是风雨孕育,然后又被它收藏了去?世间万物,有谁一直就躺在呵护的温床,不断地享受着万千宠爱,而拒绝得了风雨的呢?总有一种剥离,会从呵护中蜕出骨感来。
风一年四季都热情满满,送来香椿的味道,菜油麻油的香味,苹果板栗的味道,红薯与花生的味道,大豆与稻粱的味道,炖腊猪肉煎炒鱼香的味道。风吹来茶花香,茉莉香,兰草香,茶叶香,当然也有大粪的香味。大粪经过沤烂,就变成上好的肥料,喂给山地水田,禾呀苗呀立马神气活现,一天一个样子。大粪融入土地被植物吸收时,是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的。嗅一嗅,在轻风拂过身边时,大粪香里仿佛渗和了稻花香,五谷杂粮香与瓜豆香了。
在我将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中,找不到一缕刻薄之风,很少看到风扬黄尘,搅起落叶的情状。至多感觉到巷道风才是任性的,从来不拐弯抹角,绝无左顾右盼,而且谁也没见它走过回头路。巷道风可能是在外辗转得很疲劳了,入巷就连滚带爬,从山坡上一个跟斗翻下来,便收不住了,要给乘凉的人扇风去暑。然后它越来越柔和,遁入里巷与堂屋后,就隐得无踪无迹。想它是在某个角落喘息,稳住神,或是站起来带走一点潮气,也可能不熟路径,轻轻带倒了竹米筛什么的。风入烟火人家,实在是无伤大雅,不想叨扰主人。甚至于,人感觉不到风曾出现过,摸摸衣被干了,晾晒的粮食缩身了,才知它确实是个不速之客。
在我日益对人与物失去清晰印象时,风却循着我离开家乡的脚步寻了来。那个桀傲的少年早已远去,背着沉重包袱的是一个行将缷下重负的老人,折腾不起了。他不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只要苟且,安然,在乡风的怀里梦见少年人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