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安湖秋夜

孔帆升

深秋的齐安湖偏远宁静，我内心五味杂陈。学习的日子有些兴奋，又显得单调、紧张，想起家免不了几分忧郁。晚饭后去湖边消遣，隐入夜幕中，凝视梨树、樟树、桂花、桃树、紫薇、皂夹树。

这些开过鲜花，结了甜果，有过赏心悦目的树，正如眼下的我，一切都将被风扫走。在同济那些天，我备受煎熬，看不到路，见不到光，仿佛前头就是深渊，我在悬崖黑洞前站着。想不到任何办法，当时向文学老师发了一条微信，大意是我如他笔下的养蜂人、瞎子，老师一定是意识到了我处境艰难，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我之前与他仅见过一面，没有交谈。那次文学活动后，不凑热闹的我竟然主动上前，握了手还要了联系方式，又加上了微信。偶尔，我会在微信上简单留言，怕打扰了他。这样的关系，怎好要他帮忙呢？

参加鲁院湖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真是上天恩惠。妻身体无变故，生活能自理，支持我接受训练。令人高兴的是，培训指南里居然有我最喜欢的散文家名字，我又有机会与他相遇了。

每到傍晚，我仍是心挂几头，排解不掉无聊孤寂，漫无目的地在场院后的小山上转。“ 山竹”来袭，瑟瑟秋风骤起寒意，亦有苏轼“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之感。兀自幽思间，一双有肉的手从侧面握住了我，倏然抬头见到他那带有几分忧郁的眼睛，传来电光一样的暖流。两人默然前行，一片银杏在坠落，我伸手接住了它。银杏叶片如掌，我想这一握就是与一个生命的亲近，心里坦然了，嘴角露出了难看的笑，然后似乎自语地说：“我喜欢叶，如同花。”记得老师当时怔了一下，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就被同学拉去合影留念了。

晚上，我独自在房里玩手机，老师问是不是喜欢草叶标本，我答非：只有叶子与人的眼晴最有耐心对接，随时填充人对荒漠的抵抗。一会儿，老师发来一段话：人总是把欣赏赞美给花，把喜悦之心给果，往往忽略了叶的感受。一位摄影师走遍世界，拍遍花儿，人物，山河，最近却专注于叶的拍摄了，在他的影像中，叶如船，如掌，如唇，如蝴蝶，如砌成的塔，如恋人依偎。我深受感动，说好想见到这样的美景！

次日课间休息在走廊里，我拘束地打老师身边走过，他主动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写下去！”，语气是肯定的。大概老师头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我发的文了吧？我心是热的，有时一句暖话胜却千万个笑。

齐安湖真的好小，小到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又一次在林间里释放着內心的小小忧郁，被夜色临近的落叶迷住。凉风在树梢上拂过，那些黄中现出斑点的树叶，恋恋不舍似叮嘱了又叮嘱，引得那绿色的也颤动起来，惺惺相惜，忽然啪的一声，一片掉到了树下，还是那么凄美，带着树的体温仰了头望它的伙伴。从落叶想到逝去的亲人，想到自己人生后半场的生活，我忍不住掉下了类似寒露的泪珠。折回，见不远处亭子前有影影绰绰的人，正朝这边看，我知道那体形是比我高大许多的老师。

之后的傍晚总有同学们在园林中留连，三三两两，有的健身，有的叙旧，有的探讨写作，似乎在我周围温热着。我只顾自己，眼里脑里萦绕着的总是树与叶。想得多的是人生总会凋零，有谁能留住岁月的脚步，不伤春悲秋呢？

中秋前的一天，天色早已阴沉，倦鸟归林，四野看不清有何湖光山色。在树下，我希望有一双手伸过来，拯救落叶坠向黑暗的命运。假如我能成为有幸的一枚，一定保持安然之态，以便蝶变为花。一种世间稀有的花，在露重秋寒时间，生动了人的视觉，带给人无限温暖。登亭四顾后，我绕过宾馆小径回走，意外地发现有两个扑在树枝上的人影，他们在摘什么果呢?那树上并无果呀，而且连叶都掉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来到昨夜的树，我又想，他们在那干嘛？采标本？釆树皮？那是一棵桃树，除了顶梢有几片绿叶，其余一片枯黄，乍一看如同火烧过，长条形的叶片，有大有小，仔细看深浅不一，沧桑的树干爬满菇一样的粗皮，有的还裂开了，这实在毫无美学可言呀！真的想不透。

离开齐安湖的头天，开完联欢会回客房，手机传来信息声，赶紧打开，竟是同学“呢喃低语”发来的拼叶图，她特别交待是老师送给我的心意。原来那扑在树枝上的人，是在摘树叶，真想不到他们把枯燥演绎为诗，摆出的图鲜红艳丽，俨然叶绘的红花。这些花，他们替它起了许多甜蜜温馨的名字：“共同成长”、“心连心”、“仰望星空”、“做阳光一束”等等。我是彻底融化在这份特殊的情感中了。

那些叶子是幸运的，并不承受风摧坠落之痛，不会卷入污浊的暗沟垃圾堆，它成了有心人热爱生活表达心意之物，代表自己诚挚的爱与祝福！每一种行将逝去，看似毫无用处的物件，都会重新绽放生命的光彩，关键是你有发现美的心灵，有热爱世间除自己之外一切的细腻感情，用心去装饰你自己和他人的生活。

齐安湖的秋夜有些落寞，于我又有许多的温馨，当回想起那一幕幕情景时，仿佛自己也成了妆扮世界的一枚叶子。老师和同学们所做的，正是拼叶为花的美事，做为其中一员，我由衷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