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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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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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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精彩了

活着活着就精彩了

孔帆升

行走于山野,我有个印象却是挥之不去:树是像人一样各自有着特质的。

杨柳特别爱干净且有几分臭美,喜欢傍水而居,有时竟然直接站到水里,大多数日子则是在岸上对镜顾盼。用“风摆柳”来形容青年女性走路的迷人姿态,真是神似!风一吹,柳树就浑身躁动,使我想起河边舞池里那个乐队里的老人,与年轻他两十岁的女人跳,好优雅好优雅的。池塘边、山溪旁的老柳,每到春天都要老夫聊作少年狂。柳丝儿一甩一甩,如交谊舞中的男角轻拽了舞伴,随着节拍绽放出无可比拟的快乐。那些畅意山水、快乐广场的人们,那份飘逸自信,那种怡然自得,真是“杨柳依依”啊。杨树是速生树,一晃就顶天立地,却骨架不硬,是个摇摆不定耐不住冲击与磨压的家伙,土话叫“卵大空心”, 中看不中用的。倘若来一场树命考验,或树群运动,它是很容易失了贞节的。柳树开叉多又弯扭,材质韧性高密度差,取不得实用,连做柴火都嫌差了。山里那么多硬柴火,易燃耐烧、火劲大、少烟,哪轮得上歪脖残疾的杨柳。大抵百无一用如我,至多可安放些淡淡忧愁,诗一般的。

松柏是个旱夫子,生怕打湿脚,远远、高高地寻了沙质地立住。柏树总是慢性子,也不开花,也不争个子,在林间睡着了一样生活。有那么点木讷,那么点憨实,像硬朗的光棍却无欲无求,注定是谁也甭想打扰到他的。柏树最受欢迎的年代是上世纪前,做棺材不易被虫蛀不易腐蚀,又沉实,农人有幅这种“千年屋”, 欣喜之情不亚于做个连三间。南方的松大多属马尾松,清清爽爽从头到脚梳理得整洁,干练,苗条。主干是肉红色,像极少男少女,皮肤细嫩,光滑,有弹性。看看就养眼,摸摸心里舒服。松树活着很是精神,一受伤就流泪。流的油很香,可点灯,死了闻着香,做柴烧着香,做屋打桩不腐变。而且松香油还可用于跌打损伤,松树下长出的蘑菇更是美味佳肴,它生下来就具有献身精神,特别讨人喜欢。与松树一样浑身香的还有樟树,如美女人身上薄施香料,令人心悦不已。

鄂南通山县洪港镇车田村885岁的樟树,独木成林,树枝树冠就是一片长在天空的树林,枝如无数曲伸的龙,浑身攒满劲儿要腾飞。相传此树为当地名人吴中复所栽。吴中复是宋仁宗年间的进士,兄弟三人吴中复、吴几复、吴嗣复三人都是进士,号称“吴三贵”。吴中复历任七府州长官,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车田村山那边至今还有个北台寺,內有“龙图书院”, 盛传吴中复每到此读书品茶会友。宋仁宗曾赐予“铁御史” 之称,盖因吴中复刚正不阿,弹劾过两任宰相。他晚年遭贬告老还乡,隐居耕读,栽下不少香樟,其间在家接待不少名士,谱载,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就曾落脚吴家。如今,守树人的后代还居住在树下,虽然地下的根发达得直达树兜几十米处的新楼房,拱得楼房的墙体裂了缝,主人也不说大树半点歹,还天天清扫树叶,为树清垃圾,除藤蔓,樟树也以驱蚊回报珍爱自己的芳邻。这棵树像本常读常新的经书,魅力解读不尽的史书,让人膜拜。正是崇尚耕读文化,当地小小一个两百口人的村落,古今出了不少有成就者。

树有开花的有不开花的,有开花结果也有开花不结果的,还有既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有香的不香的。有些树不按常理出牌,是先开了花再放叶。望春树开花奇异,落雪天开出凤花、猴花,开了花就结籽。楮树籽圆圆的带个硬壳,顶部有个如针尖的嘴,籽粒饱满被吹落在地,刺林烂叶之下,石头缝与土疙瘩之下,到处是。在饥饱成问题的年代,小孩用它烧着剥了壳吃,香香脆脆带一点苦涩,仍是非常好的美食。大人们则用它磨粉打豆腐,吃着蛮香,还可款待客人,以解无鸡蛋浑腥之馋。枹桐是开了紫白的花,才于夏初冒出绿叶。一些树则是在人家绣花秀美时,仍一副老爷相,秀它的肌肉与筋络,赤条条的,三月来了还硬朗朗不想着妆。开花结果的树有桃、李、杏、梨、板栗、山茶、松杉,野樱,桔橙,香榧等。它们注定了生下来既给人色之美,亦给人味之美。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难怪人要把它们种在村旁,时刻相望相守的。桔树在富水湖边开出清香白花,挂着橙红与绿色的果,无论遭到虫蛀与风寒侵蚀,年年如期生长孕育。它们从外地嫁到贫瘠之地,就扎下根生儿育女,绽放芬芳,让库区人尝到从未品尝过的甜头。也有些树如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独立特行秉承丹心,纯粹只做一棵不开花结果的树的,只固守树道,不媚人道,大多长成了参天乔木,栋梁之材。

山里的树,或做房子的柱梁门窗,或做猪栏牛栏,或打船做家倶,死了也与人关系密切。进入新时代以来,树越来越与人相处少,与星云为伴多。太阳照进树林的时候,那些缝隙成了光的通道,明晃晃地撩起人的情思。而树也情不自禁地自恋起来,向自己的影子不断地致意。有时候顾影自怜,我想,这树正如文学壮年的我,在虚无的境界中陶然。当然,我所见之树多是少有轻狂的,是些深思熟虑按自己心路生活的大智者,风吹不动,水冲不走,花诱不变,鸟雀乱不了心。咬定了土地要仰望天空,送走风霜雨雪与干旱阴霾。

春天里也有些树忍不住心生花花肠子,玉兰与枹桐老高老高,大男人般伟岸,想不到一遇温暖就臭美,也不怕人笑,满身披上红白花高高地炫。也有木讷或自信的,什么也不要,光秃秃如那故意剃光头的汉子,图的就是那个阳刚与特别,反倒更能吸引眼球。

树的生长是经历了许多无法抗拒的创痛的,人与六畜野兽随时都会改变一棵树的形态与命运。但是树比人活得自如、有定力与耐心,比人热爱自己的家园。我记得村里有棵大枫树,三个大人合围抱不过来,长在祖宗坟边。好多地方古坟旁边都有大树,是人敬畏冥冥之人,所以不敢动刀斧。那长在别处的树就没这幸运了,总是没长大就砍了做柴,好不容是成材又被砍了做屋打家俱,让人望尽村庄也难寻一棵古树。

有些树难怪被视为神的,修练了千年吸纳了多少大地精华呀!界水岭有棵白果树高30米,胸围5.5米,冠幅100平方米,活了千年以上!白岩村有棵榔榆,树皮斑驳,树上长出许多锄头把大的小树,密匝匝向上。它浑身伤痕累累,长满疤疖,却活过了“向天再借五百年”的皇上,好威武!领略过一些古树后,心里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在树面前摆谱,否则你幼稚得可笑。推而及人,大凡伟人亦孤独亦艰苦亦抗争,岁月会留住他们英名,对他们肆意扭曲与攻击,该是多么浅薄无知!

有些树虽不经典,却是十分耐读的。枯木逢春也许就是指的那种貌似枯萎,实际上仍有顽强生命力的树。它不急不火,慢吞吞地睡着,静静待在一隅,任周围春意盎然、争蜂惹蝶的,也不急急地跳出来,撑什么脸面发表什么高见。可是,当我们因它的枯干而黯然神伤时,它却于某个时日突然就苏醒了。苏醒得太出乎意外!你会发现了它的蠕动,见到新生儿般的新嫩,为此惊喜与感动不已。

已是人间四月天,山间芳菲未尽。所有的花按着次序开,所有的树都蓬勃了生机。春,其实还没有离去,春不会走出有心人的视野。有些树木迟早是会发芽的,只不过是守得住寂寞;有些草木是会不经意间开花的,只不过奔放的季节不同;有些景是错综复杂的,那就由它展开我们的想象吧!有些空虚飘浮与张扬舞爪的,总是昙花一现;有些活得内敛的,却永葆魅力;有些让我们牵挂的人,爱他珍惜他,就静静地注视与祝福,无怨无悔地倾注情感吧!至于那些令我们憎恶的东西,请把它们彻底交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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