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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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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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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的姐姐

油菜开花的季节,我总会想起苦命的二姐,我那至死也没清醒的二姐呀,在闭塞的小山村里,孤寂地忍受风吹雨折,伴着油菜花开花落。

二姐是姑姑做媒嫁到她那湾子的,说是给自己谋个伴。在我上小学时,一次矿难使二姐夫永远走进了黑暗。那时,二姐才24岁,有一儿一女,女儿生下来才三个月。

追求者还是不少的,有几位未婚的也愿上门过日子。二姐沉浸于剧痛中,不愿涉及第二场婚姻,生怕再婚带给孩子另一场痛苦。

那是个靠体力过日子的年代。二姐背上驮一个手上牵一个到地里干活,顾了这个那个哭,顾了孩子顾不了农活,因而常常受人歧视。拖儿带女的寡妇,在生产队里吃多少苦,受多少白眼,忍多少闲言碎语,常人是无法理会的。二姐每毎出现幻听与愰惚状态,人老是痴痴呆呆的。父母怕二姐想不开,出什么差错,便把她接回家住。然而情形每况愈下,有一次,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父母知道二姐精神失常了,远远近近地带她求医问方,连“三治”工地里的死尸脑骨都烧给她吃。没用,一点也没用。

有时,她去偷摘菜园里的黄瓜,砍人家的竹木,有时呆在火炉旁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家人劝二姐,找二姐,陪护二姐,为二姐招惹了人赔礼道歉,差不多把仅有的一点欣慰与自尊都耗尽了。

二姐发作起来,连最亲的人也不认了。那可怕的脸色,凶凶的眼神,分明是把我们都看成了仇人,随时要把自己的愤恨发泄出来。

从此,迷乱如油菜花疯长般浸漫了田野;从此,苦难伴着我们家向下延续;从此,一家人的生活打乱了,和睦的家庭有了埋怨和叹息,父母亲常常为二姐而焦急愁闷。家里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哭,就是叹息;除了沉默,就是争吵,真不知这场噩梦有没有尽头。

她怕是来索债的吧?父亲是太劳累了,带着不尽的遗憾,63岁就抛弃未能自立的我走了。

母亲是太苦了,74岁也走了。终于放下二姐这个包袱,坦然地走了,了结苦难的煎熬,走过满目凄凉的山野,走过飘满雪花的祭奠。

父母去世时,二姐也来到了葬礼上。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问父母去哪了。曾经,我幼稚地想,或许父母的死,会给她一次打击,让她片刻清醒过来。就像《范进中举》里的范进遇到丈人那一巴掌一样,立即哭醒过来,面对恩重如山的父母,把心里几十年苦楚全倒出来。可是,没有,她没有哭。

每年清明节前后,家乡田野山坡开满了油菜花。我踏上回家的路,顺路也看二姐,给她一些吃的东西,她都推辞不要。有一次,她竟然说“弟,你自己吃。”我强行推给她,她又提了来,赶到我的车旁,塞进未关好的车门里。她居然还认识我!弟,是呀,我是她弟!一年也难得回去一趟的弟!

看着她头上扎着手帕,脸惨白得如黄纸,风都可吹倒的样子,我的心如塞着块石头。想到外甥因成家困难,不得不外出打工,让疯了多年的老人仍挨饿受冻,我泪如滂沱。此时,在得到给予的衣食后,她却讲客气,拒绝施予,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这是母亲血缘里可贵的东西呀,母亲一直就是这样,不给人添麻烦,不沾人家便利,不轻易受人恩惠,一旦受了必当厚报。我想,也许这份热血还在二姐身上流着,并没被那错乱的神经完全磨灭掉。也许,母亲还没逝去,她就活在二姐残缺的生命里。

数年前,二姐住上了新房子,还有了孙子。在我为姐感到欣慰,对姐家有了良好的期待时,老家来电话告诉我:你姐失踪一天多了。我心咯噔一下沉入脚底,这不幸又幸运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匆匆赶到姐家,外出打工的外甥也赶到了家,到田野、山林、河边、山沟里四处寻找。第三天才发现她俯伏在家门前田边一口临时挖的,不足三尺深的小井里。她面朝水下,手还握着镰刀,井边有一只草鞋,井沿有踩塌的土印。大家推测她做农活渴了,喝水失足跌了下去。要是平常人跌下去,站起就能自救,可她必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无营养,加上病无所医,早已瘦成皮包骨,跌下去就无力挣扎了,就这样结束了悲苦的一生。

两三根毛竹,-场破晒簟,在公路旁搭起简陋灵棚。我听着村人对姐的苦叹,用泪水为墨,在钝痛的心里为姐写下对联:生命因苦难而非凡,人生因错乱而凄美。

葬礼极其简单,我对着新棺木,平生第一次向一个疯子跪下。姑也跪下了,姑说秋凤苦到了头终于享福去了。二姐呀,你死后才享受到那么多的哭声,那么多的跪,那么多的香火,那么多的鞭炮与鼓乐!我想,姐是真的脱离苦海,升入天堂啦,她此刻正在天堂里接受凡世对她最吝啬的、也是最后的尊敬。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回家扫墓,路过姐的无碑坟墓时都会默哀一会儿。手拈柔弱细小的油菜花,我湿润的心灵涌起一个臆想:二姐就是这油菜花,有过她短暂的鲜艳,开放着一片美丽,顷刻便凋零了。

二姐,从我满热泪的眼里,你读懂了弟弟的倾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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