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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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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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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喊父亲 

纸上喊父亲

孔帆升

搞不清是么原因,从小到老,我没叫过一声父亲,直到现在也只在纸面上喊父亲。

他多数时候如放在茅舍茶几上的一碗白开水,放久了不烫人,亦无声无味。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吹牛,甚至都不怎么说话,文文静静波澜不惊。有些时候,我又当他是棵自然生长的树,任凭风吹雨打,不改秉直之性。如今,他早已如水如泥,如土如草木,但我只要一触碰到家乡山水,心头便涌起一腔温热。在我即将步入老年行列时,回望家山,一切皆风清云淡,唯有对他的思念却莫名地深了。

犹如一棵树与一丛丝茅生长在一起,相生相克。我作为小草,从未仰望这并不高大的树,也未有倚从之意,反倒本能地排斥他。年少时虽未受过责骂,但内心对他有畏怯。平素,他多半是平和地闷头干活。带着我做事,既不看我,也不点拨,更未有一次指手划脚的。他老了后剃了光头,也没蓄胡子,对人抿嘴一笑,眼角少许的皱纹挂满了善良。

壮年时,这个男人到邻乡给人做木工,家里田地还要种好,仍嫌田地少,便去开荒。我随他外出做木,去垦荒,二人很少有话语交流,有时他连一句话都不交待,就自己干自己的了。比如做木工,他弹好墨线后将木坯丢给我,我不知先做哪后做哪,要做多少,总是一头雾水,又不敢问,只好寻思着小心奕奕地照线条砍削、打眼、推刨。有时把料弄坏了,急得心直跳脸通红,事后心里直嘀咕:就不怕我毛手毛脚弄坏材料?不怕主人责怪?怪就怪在我粗制滥动过后,他没训人也不表示谅解与宽慰,总是顺手拿去再加工一番,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自然都会有缺陷。也可能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手艺,要的效果是我不至于闲着,兴许哪天就对当个木匠有了兴趣。

近默者默,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闷头走路,闷声干活,见人没一句招呼话。我与他在一起,总保持一定距离,一前一后走路时,活脱脱两个勾头的哑巴。有一回,他倒是再也无法对我不闻不问了。1981年我教民办被裁减,他气喘吁吁地走出门,据说是去教育组找组长论理。其实他又能说出什么?平素不善言辞的人,见了当官的还有么体面?又有多少力争之理?至多是组长看到给他做屋的木匠师傅来了,让让坐喝喝茶而已。也就是小半天时间,这男人从两里外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去放牛。我以为他解决了问题,组长或碍于木匠少收工钱,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他点薄面。可是平静了一天又一天,竟然就没一个公家人上门说上一句话,连个口信与面谈也没有。19岁,我像只无力的牛,以为这一生都会陷在泥土里,抱定熬日子的念头,不再做端铁饭碗的梦。尽管闷闷不乐还是边做些农活,边看点书,偶尔练练字,吹吹笛消遣。他央亲戚先后跟我提过几次亲,他们委婉地劝说,试探着我的心理,眼巴巴望着,像守在母鸡旁等生蛋的人,等那兴高采烈的“个个大”的声音响彻屋宇。哪晓得我继承了不说话的基因,连石滚都辗不出个屁,头不抬,不点,让人看不到半点意思。有几个我很不中意,居然翻了脸,恼怒道:你们与她处!

其时,我是一块石头,硬、臭、孤独、无用,是深深砸痛了他的。很迷茫无助地过了两年,我把自己交给劳动,交给烈日与艰苦。只有汗水和筋骨的疼痛才能消除精神上的痛苦,减轻父母的牵挂。那段时间,我甚至庆幸自己还有些力气,找到了疗伤之途,把自己变成了负重的牛。

他也是有些幽默的。他有个妹妹较漂亮,丧夫后再嫁,他去走亲戚,发现妹夫是个麻子,回来跟他细妹摇头叹惜:“这回好了,有花生吃啦!”他把妺夫脸比做花生壳。

他查出癌症时我在场,抱养的哥决定放弃治疗,我也默认了。我那时根本没能力谈朋友,幸好表妹也在班上,听说他病了就随我一起去看了他。他一定误解了我们的关系,一直含着笑说自己是胃炎,吃药就没事了,还目送我们走远。

他离去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他是木,母亲是草,为此我写过《草木一世》----那颗露珠是母亲,木梓树是父亲,乌泡刺是叔伯,还有一些山茶是兄弟侄子和小伙伴,我想祖父母可能成了丝茅,还有未见过面的兄弟,长成比我高的松杉。好久没见他们身影了,就把草木当成那些陌生的容颜,在思与痛时我用眼泪给它们浇水,九泉之下又向上长出些植物,若干年后也许会形成森林,我们都用自己的身体装点山村,那里会少一点荒凉。

老木匠的坦然是我不及的。他在四十岁左右就为自己打制了棺材,为逝去做准备。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双手,那颗心,在做自己的“千年屋”时,会有着怎样的复杂。我常揣测不透。我很小就看到那棺材存放在柴楼里,贮着粮食。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去搬动过棺材盖取东西。我真是想不通,人活得那么健康,却早早地打算死,不可理喻嘛。

1984年他去世,我才第一次好好看他。他那薄唇,以及微笑的嘴角与眉眼,很慈祥闲适。原来他是长得很秀气中看的一个男人哪。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与他对视过,也没有看过他的脸,我只是欣赏他的木工手艺,那些被他精心打造出来的家俱,让我敬佩他的聪明,却没能让我产生任何亲近感。我与他的唯一一次对话,是他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非常安详,而我竟是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平生第一次哭着叫了他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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