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

孔帆升

大约四年前，我把土一袋袋扛到楼顶，建了个几平方米的花池，种上金钱桔、映山红、长春花、茉莉花、茶花、月季与玫瑰，老袁还在花的空隙中播下几棵丝瓜籽。

没想到许多花养不好，每年都要换盆换花，而丝瓜却是从此扎了根，恋了窝。第二年、第三年，不需要整地与播种，它就在春天后冒出嫩苗，爬满楼顶，丝瓜从夏到秋摘了又长，长了又摘，一次次成为我家现摘现吃的新鲜蔬菜。最近这两年，更是具有某种喻意，但凡发现土里长出新苗、新绿，阳台爬满红花绿叶，心里便顿时安稳，仿佛病中的老袁身体里亦有了新的抵抗力，让我们又心生出许多希望来。有些时候我们天真地大呼小叫，咬着舌头用很差的普通话对说，也说给花们听。

今年春天过后，雨水越来越多，气温升起来了，花坛里的野草疯一样盖过板结的泥土，总使我失了用锄松土的兴趣。实在看不过眼时，便拔掉一些草，以免它们过分地吸收与吞并属于花木的营养。一日，忽见到花木下那枯叶残枝间，一堆腐败菜蔬根叶旁，冒出棵嫩苗，叶子绿绿的厚厚的，我搞不清它是什么，任它长着。我猜这是头年吃黄瓜随手丢下的，瓜籽没烂，在泥土里睡了几个月，躲过了严寒与鸟的啄食，迎着夏季苏醒了过来。

慢慢地，它高过了垂盆草与其他杂草，撇开了残茶剩食腐蚀的羁绊，有了向上的苗头，长出五瓣形小叶，老袁说：“傻子，你不知这是丝瓜苗？” 我这才恍然大悟，丝瓜又来宽慰我了。心里早已是迫不及待的了，天天要看上它一眼，在那柔柔的嫩绿中，生出几分感动与激动，也夹杂些对弱小生命的担忧。我祈祷盼着它快快强壮起来，蓬勃开去，遮掩住大片大片的空白与生硬。我知道，为了自己多么自私的愿望，我对小小的丝瓜苗的要求多么不可思议。

一开始它仅有半指长，慢慢伸展，一寸，二寸，五寸，枝叶同时试探着往左右伸。转眼，它长得伏在地表，在找寻依靠的物件了。匆促间，我找了根废弃的白色硬塑料管，插进湿土里，小心用尼龙丝轻轻把嫩藤扎在立着的塑管里，好引导它爬向阳台上方。塑料管无比光滑，真是难为了带着稚弱触须的藤，风一吹就滑下，一段时间它是在塑料管下方吊着的。几天不见，我发现有两根瓜藤搭到西红柿枝杆上了，牢牢地攀附着庞大的绿蓬，任凭风吹雨打也脱落不了。索性就由着它长，待它长过西红柿，继续往前伸时，我把它的触须一一解开，将两三米长的藤搭在了广阔的一米多高的墙垛上。从此，它那夸张的手臂更加坚强有力，施了魔法般上下左石扩展，触到什么就用触须缠住，有的还缠了一圈又一圈，像弹簧一样能伸缩，是蓄意准备抵抗外力的吹拉。我和老袁在这生长的小空间里，伴着音乐活动腰身，忘了病痛，似乎也成了两棵青青丝瓜，无论风雨与炎热照样活在憧憬中。除了丝瓜，身边还有什么能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呢？一时真的想不出来。

几天没见，一眨眼功夫就见丝瓜藤粗壮了，长得有了棱角，还生了一层刺毛，如发育期的小子。在花坛中，丝瓜苗的风头正劲，超过了杂草，又盖过了茄子与金钱桔，最后跃上墙垛，再无高处了，便延伸枝蔓，开疆拓土。那叶也墨绿如盆，铺排得满院苍翠。许多天里，我沉醉于这强劲的成长氛围中，看枝蔓在墙垛间左右开弓，真有攻城掠地、君临天下的神气。一棵丝瓜居然以不可商量的气势，占据了空间，吸足阳光，透足了气，然后一个劲地开花结果。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太阳直射，光热灼人时，丝瓜叶茎那毛刷刷的刺感，变得力不从心，疲沓了起来，我或是老袁总是能赶紧浇水，很快的，叶又恢复了生机，彰显着生命的活力。是的，我们各自在心里都下了决心，决不让一株植物死去，我们也不愿承受衰败带来的灰暗心情。

爬上墙垛不过两周，丝瓜藤杆更粗壮了，显出青壮年的棱角，这样刚健的“管道”，如南水北调般遥天地远地投送，输送大量的营养到枝梢，一点也没问题，好叫整株枝叶绿得畅意，花从茬部一直蔓延到末梢，瓜果也就在一个个花蒂下一厘米一厘米地长，逐步长成条状圆柱。丝瓜花金黄金黄的，如叶一样是五个角，黄与绿配在一起，就如同花与少年在一起，有着无限的生意。它的花蕾是小布纽扣大小的绿色颗粒，有的呈簇集状，有多个小纽扣团在一起，在它完全绽放后就舒展成平面的五角形黄花，花蕊呈小圆粒形。这是雄性花，开得早，成束成束的绿色花萼，不几日就张开了。雌性花有些隐蔽，待枝上长出一支短如小铅笔的瓜后，瓜顶端才现一个花蕾，随着瓜长大长长，成小圆柱体时，花才打开了。雌性花总是率性的，当你发现有个小小的绿色小瓜条时，它就孕妇般可人地出现了，闪亮得人满心的欢喜与怜爱。它必是为结了果而笑开了怀的。瓜成熟了，那花也开始萎落，完成了一个孕育过程后，雌花如风烛残年般老去，有些令人不忍瞩目。好在花败花开不间断，始终是处于盎然的生机中。

老袁天天在花间吹拉弹唱，我却是一直注意着花。尤其想知道雄性花是如何开的，但终归没耐心而徒劳。一边是瓜熟蒂落，还有些花却是裹得紧紧的绿色花萼，全然不羡慕早已开放得金灿灿如葵花的同伴，它们一天天紧紧地抱着，簇在一起，似乎想做个永远的小清新小可爱。大量的雄性花懂事迟，成人慢，总不想为一朵雌花轻易打开心扉，它是要直等到有意中的出现，才不知不觉间遮遮掩掩地登场的吧。通常是花瓣紧紧包着，一日突然看到有一颗顶破了花萼，露出嫩黄色带波纹的绸缎般的小圆锥，我知道过几天它就要笑逐颜开了。

我知道任何事物都难违自然规律。也因而，心里早做好了平静面对将来的准备，像某个高人一样只留四个字“悲欣交集”。丝瓜在霜降来临时，会收缩了自己，随风霜雕饰，败就败了，它一定是寻到了一个做梦的机会，在土地里等待春暖花开，等待再次的闪耀。

吃着自己种的丝瓜，自然感觉口舌生香，浑身充满绿意。丝瓜去皮，切成一截一截，它就开在了汤水中，与蛋花，西红柿等一道，或是同面条一起形成绿与白的和谐。它溜入人的食道与胃壁，不仅营养十分丰富，还清凉，利尿，活血，通经，解毒，可医十多种病呢。这是我看着它冒绿，看着它开花结果，看着它长大，然后自己摘下来，触摸着那嫩嫩的丝瓜囊，放入炒锅弄熟的，如何能不感觉分外的香甜呢？这小小的，善于攀附的丝瓜百折不挠地成长，反反复复地开花结果，为的却是只对它给予一点点水土的人。甚至风干的丝瓜络也成了最好的洁具，用以洗刷炊具与家具。

习惯了丝瓜的蓬勃，我眼中风景也宽阔起来，在我没有注意丝瓜藤的时候，那藤竟然牵的很远很远了。花，到处都是！哇，摘了几条丝瓜以后那雄花就更灿烂了。成熟的丝瓜，有的藏在叶片下面，或者与枝叶一同掉出了墙外，我遥远地就可望见一丛绿，在我即将到达的家园里摇弋。

在清风送爽的夏日早晨，雨露还附在浓绿的叶片上，丝瓜花又迎来了和蔼的朝阳。一场大雨后，小小的藤上，绿叶的叶面，嫩如丝线的触须上，都缀着晶莹的水珠。如童孩无邪般的眼睛，照亮了我庸常的晚景，让我越来越对大地上生长的植物怀有恒久的敬意。

时界立秋，丝瓜叶叠叶，藤缠藤，藤蔓覆盖住了墙体，使生硬的平台变成了养眼的绿墙。一晃已是处暑，想想，这绿这花该凋败了，但是不，它是多么善解人意，似乎要永葆青春。毎天，无论晴雨，也无论炎寒，它还是那么生动。花繁叶茂，金黄与墨绿的搭配已不仅给予我美食、美色的惊喜。